他利用魔胎打开了魔域通道,唤来星劫血狱将蓑郾城中万人屠杀殆尽,当看到白冥深崩溃的那一刻,他知道自己成功了。
只是这成功的喜悦,没有想象中来得那么尽兴。而且随着恶魇所制造的一次又一次灭城,白冥深每天都经历一次绝望,白照潜内心的喜悦兴奋越来越少。
无趣啊无趣,人这种东西,实在太容易击溃了。
白照潜轻描淡写道:“最后一个跟在白冥深身边的人也死了,再玩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所以我就杀了他。”
“你根本就不是人。”墨羡鱼寒声道,“你比魔物还要恐怖。”
白照潜笑吟吟地看着他:“是吗,魔物可没有我长得好看。对了,听说你哥被血炎之魔吞入魔心,与之融为一体,最后被你小师叔一剑捅死,这可真惨啊。若是你小师叔还活着,你要不要为兄长报仇呢?”
墨羡鱼脸色惨白如纸,手抖个不停:“若非小师叔牺牲自己压制魔心,封印也无法成功。家兄……家兄……”
“我想,若是换做我沦为魔物傀儡,”夏醇接过少年的话道,“也希望至亲之人能亲手了断自己的性命。我不仅不会恨他,还要感谢他让我重获自由,不必继续为魔物操控,做违背本心之事。”
“师尊……”墨羡鱼眼中滑落清泪,多年来困于心间的郁结悄然散开。
夏醇瞄了一眼空中的血战,对白照潜道:“其实你误会了一件事。”
白照潜百无聊赖道:“哦,误会什么?”
夏醇道:“大概是你小时候很少得到善待,看人也只从恶意的角度推测。事实上当初白冥深狠心将你赶走,并非是不信任你,而是为了救你。”
白照潜眼睑跳了跳,勾起嘴角道:“你是想说,他怕我回到家中受罚,甚至被夫人活活打死,所以才将我赶走吗?”
夏醇摇摇头:“不止。他早已知道白父为什么要将你带回家中,他是真心疼你护你,不忍心让你继亲父之后去承担家族的宿命。他让你走,是要让你摆脱这种命运,再由他自己去接过代代相传的使命。”
夏醇看着白照潜渐渐失控的表情,继续道:“他给了你新生,你却全部用来恨他,将他变为废人,彻底将他毁掉,再结束他的生命。玉枢君真是不值啊。对了,他之所以在血泽之战的时候露面,其实就是想要打探你的下落来着,可惜当时你在云顶峰,与他错过了。”
白照潜口中吐出一口白气,袖中手指紧紧收拢,逞强似的笑了笑:“是吗,这不过是你的推测罢了。”
“的确如此。”夏醇坦然道,“你比我了解白冥深,他究竟是个什么人,会做出什么事,你比我清楚。”
白照潜脸上一层黑气,不由自主再度看向问路人。
“你能不能带我去冰隙,我去那里有很重要的事……”
一再重复的问题背后,是无尽苍凉的心酸。易空斋死后,白照潜把白冥深带了回去,着了魔一般想要从他脸上看到痛苦的神情,在他手心里一笔一划写出真相。
重新被唤醒的记忆却没能让白冥深再度陷入痛苦,得知魔胎开启魔域的真相后,白冥深便一心一意想要去将之关闭。
他想让这满城怨魂得到安息。
白照潜失去了折磨他的兴趣,这个人心里太满了,再装不下他了。
白照潜在白父曾经自己关起来的香室之中翻遍所有古籍手卷,试遍各种奇香,几乎耗尽真元,终于研制出了能够控制上古魔兽的咒香,让白冥深和魔兽之间的连接断开。
“现在你记得我吗?”这是白照潜对哥哥的最后一次提问。
最后他杀了白冥深,并将他的魂魄困在妙山七法离魂炉中。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为什么还要留着白冥深的魂魄。
不料有一天,雪雾岭真的出现雪妖,还将妙山七法离魂炉偷走。白照潜认出那雪妖就是易空斋,心中涌出的嫉妒和仇恨,竟让他死去的心又活了过来。
果然只有仇恨,才是他活下去的意义。
“你错了,”夏醇再度开口,“你放不下白冥深,是因为内心深处一直爱着他。只是你的爱太过扭曲,占有欲太过可怕。你毁掉一切,不仅仅是因为当年那些人没有善待过你,更是想让白冥深的生命中,只剩下你自己。”
“闭嘴。”白照潜不复平静,从牙缝里挤出恶狠狠的话语。
夏醇岂能让他如愿:“你这辈子,对他做过最温柔的事,就是结束了他的生命。你自以为是残忍,是报复,其实是看不下去那个又瞎又聋又残破的人,为了结束蓑郾城的苦难而苦苦支撑下去。”
一道灵流打来,白照潜怒气陡增:“我让你闭嘴!”
他心绪已乱,攻击被夏醇轻易躲过。
“其实你不止一次生出不忍之心,”夏醇按住琴弦,“那个疯女人的眼睛是你挖掉的吧?小时候你因为她受了不少苦,但你内心也希望自己的母亲能来找你。那个疯女人与你究竟有没有关联,这谁也不知道,不过在灭城之日,疯女人却成了唯一活下来的人。”
“还有,那次你让易空斋带着白冥深逃出恶魇控制,还给了他们那么长时间直到将船都造了出来,其实就是想放他离开。”
话音未落,一道道绝音破空而出。白照潜怒不可遏,没能躲过所有锋流,反倒迎刃而上,发了狠地要叫夏醇闭嘴。
古琴竖起一转,人琴已在另一处。夏醇微笑道:“你知道为什么白冥深崩溃的时候,你笑不出来吗。”
白照潜凌空焚咒,香箭四射,无奈真气不稳,被夏醇那狗屁不通的音律扫出厉风划去。
“因为你最想看到的,其实是儿时最为眷恋的,他脸上的笑容。”
怒雷当空劈下,空中双魔的激斗愈演愈烈。但隆隆作响却没能掩盖住夏醇的声音,白照潜浑身一震,护体真气竟溃散而去。
趁他一时失神,夏醇拨动琴弦,灵流化作利刃,破开层层风雪,直取白照潜胸口。
化剑真气刺入心脏,白照潜晃了一下,却没有倒下。他挥袖扫出一道香尘,夏醇急忙喊道:“闭息!”
少年们依言闭住呼吸,看着香风雪雾中的白照潜摇摇晃晃朝问路人走去。
夏醇站在远处,看到白照潜似乎对问路人说了什么,只是隔着太远听不到。不过就算他说尽千言万语,问路人也只有一句话:
“你能不能带我去冰隙,我去那里有很重要的事……”
而且白照潜,也没能说尽千言万语。他刚一开口,那些潜伏在四面八方的猫鬼便跳了出来。
如今他身负重伤,曾对他万分畏惧的猫鬼终于找到机会,纷纷凄嚎着扑到他身上,将他的肉身咬得血肉模糊,连同他的元神一起,撕成碎片。
那双冰蓝色的双眼一直注视着问路人,直到那清冷的身影再也看不到。
肉身尸骨无存,元神化作齑粉,这真是极惨的死法。夏醇和身后的少年们沉默不语地看着这一幕,突然空中一声炸响,才回过神来。
阎浮和上古魔兽的激斗已近尾声,那魔兽伤痕累累,鳞甲剥尽。当虚境解除的一刻,一团团血浆在上空爆开,和着飘飘洒洒的小雪一起洒落人间。
这真是腥风血雨,众人恶心不已,只能用袖子遮住头。
夏醇还没忘记重要的事,去白照潜那堆血淋淋的残骸之中,找出香炉和一堆香品。
“师尊,那些猫鬼有些奇怪啊!”
少年们朝猫鬼追了过去,阎浮也已经从空中落下,夏醇见他毫发无伤,安心道:“走吧,咱们过去看看。”
失去了幻术控制的蓑郾城露出本来面目,焦黑废墟,残破不堪。猫鬼将白照潜生吞活剥之后,便跑到问路人身边,拥着他往城外走去。
众人心中疑惑,跟在后面,走了许久,远远瞧见一条深深的冰缝。想来,就是问路人口中的“冰隙”了。
迎着初升的太阳,夏醇想起了第一个梦境中,阎浮带鹿稹所去的地方,不正是这里吗?那时阎浮就曾说过恶魇的事,也提起过有个人牺牲了自己毁掉魔胎心脏,才能将魔域通道关闭。
夏醇看向墨羡鱼想,如果当初阎浮没有去找念珠,而是听从夏临渊的嘱托将他的身体和元神一同毁掉,那魔元也会随之陨灭,也就不会诞生魔识,不会化作血炎之魔。墨家的人也不会沦为血傀儡,一家惨死还要背负骂名。那么墨羡鱼现在还应该是当初那个受人喜欢的少年,有父母的疼爱教导,有兄长的陪伴呵护。
如果真是这样,莲殇君也不会被魔血侵袭,诞下魔胎,白照潜也就不能开启魔域通道,制造恶魇。
如果真是这样,之后阎浮也不能重启魔域,利用恶魇伪造六道。
如果真是这样,第二世的北堂拾也不会出现在九灵境,阎浮也不会窥见念珠的秘密,不会离开九灵境去寻找真相,不会在痛苦中兜兜转转地寻觅。
世上没有如果,一切皆是因果,一念偏差,一场浩劫——既是这人世间的劫,也是阎浮自己的劫。
问路人似乎感应到已经抵达命运的终点,转身向带他来到此处的猫鬼深深一揖,起身时脸上浮现淡淡的笑容。不多时,他的身影便在冰缝处消失,而那些猫鬼竟一只接一只地跳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