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拂了拂舆輹,朝碧蓉引道:“姑娘快上车吧,天亮之前奴才还得赶回来。”
她道了谢登车,一面又问道:“公公可曾听说娘娘打算用什么方法逃脱?我再三问了,可娘娘不肯说。”
马车驾起来,快速前进,扶顺哀愁道:“娘娘对干爹是一片真诚,天底下有情人是数不胜数,可娘娘这样的,是巾帼里的英雄,只是造化弄人,连老天爷也不愿帮帮他们,真叫人心都操干了。”
碧蓉也哀叹,“只盼着娘娘能逢凶化吉,能带着掌印一块儿出来。”
“只怕是凶多吉少,明日娘娘要上乾清门上申诉,替干爹领下所有的罪状,倘若干爹要是知道了,心里不知该有多难过。”
手里的包袱应声掉下来,砸在脚面上,发出沉闷一声响,那里面是主子精心为她准备的盘缠和衣裳。
原来这就是她的打算么!
先是骗她走,苦口婆心说了那么一大通,她以为那种离别的时刻,主子是不会骗她的,可谁知她居然撒了一个天大的谎,她要用自己的命去换掌印。
碧蓉掀起幔帘叫停,沉声道:“掉头回去。”
扶顺怔道:“姑娘……”
心里擂鼓似的跳,她怒意吼道:“掉头回去,我叫你掉头回去听不懂么!”眼泪不受控制弥漫住眼眶,将视线模糊住了,她哭道,“是主子骗了我,她说过会平安出来的,她为什么要骗我!”
“娘娘知道姑娘肯定要反悔,所以特地命奴才来接应,娘娘说了,她和姑娘从小一起长大,你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亲人。世事终无法两全,娘娘希望姑娘能带着她那份好好的活下去,娘娘说过要开一家酒楼,这个心愿念叨了一辈子,还是没能如愿,她希望姑娘能替她完成心愿。”扶顺扶住她,“姑娘也听奴才一句话,娘娘这份苦心,怕再也没人比姑娘更清楚的了,倘若姑娘此刻回去,先不说能不能保住命,若是姑娘不幸牵连,只会让娘娘更加内疚。”
“其实一起死并不一定就是最好的忠诚,娘娘的心愿,是姑娘能好好的活下去,姑娘带着娘娘的信念,那才是对娘娘最好的忠心。”
她缓缓闭上眼睛,眼泪和着所有心酸全都咽进喉头,对着树木天空重重磕了个头。她一辈子也不愿里离开主子半步,守护了这么多年,临到了依旧还是这样分别的下场。
第71章
乾清门上,旭日缓缓东升,明亮的光芒照耀在大殿两旁的日晷和嘉量上。按照祖宗规制,帝王早朝议事要在乾清门举行,满朝文武大臣依次按官阶品级排下来,立于整个乾清门前,从远处月台望过去,庄严神圣。
清茹搀着她走在长长的东长街甬道上,绕过景运门直通御门。锦玉顿住脚步,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装仪,回头对清茹道:“你回去吧,哀家一个人进去。 ”
清茹道了声是,走了两步忽然想起来什么,又回过头来问:“娘娘,雪宝最近不爱吃东西,天气渐渐冷了,奴婢怕它会生病。”
她怔了下,雪宝是阿夜送给她的那只叭儿狗,当初她怕自己在承乾宫会乏闷,所以特地找了一个讨喜的叭儿狗来,那时候她还没有亲口说过喜欢她,大概是拉不下脸,还是叫扶顺送来的。
想起往事,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敛起眉梢提气道:“将雪宝送到乾清宫慕青姑娘那儿,她善通药膳,放在那儿总不会有事。”
清茹点了点头,又问:“那几时带回来?”
“不带回来了,就留在那儿吧。”她淡淡道,“跟着我,总有一天我会救不了它。”
“娘娘……”清茹轻声道,“雪宝可是掌印送给您的,您平日里最疼它了,怎么能送人呢。”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娘娘今日似乎有些不寻常,自从掌印落了狱,就整日魂不守舍。今儿还起了一个大早,还说要上乾清门议事,往常从来没有这样过,可朝政的事情,哪里是她们能过问的。
锦玉道:“我近来身子不大好,也怕病气沾染了雪宝,不碍的,你只管送过去,慕青会照顾好它的。”
清茹狐疑地点了点头,伸手将腕间的缠枝纹披风递上来,双手从后环绕替她披上,嘱咐道:“今儿乾清门上风大,您身子还没好利索,仔细别待太久了,议完事就赶紧回来,碧蓉姐姐不在,奴婢一定得照顾好娘娘,不叫她担忧。”
她抿嘴笑,轻轻拢了拢披风,“知道了,快回去吧。”
众人都还不知道碧蓉到底去哪儿了,她只吩咐说让她出宫办事去了,倘若事发,碧蓉是她贴身的人,一定第一个跑不掉,所以她骗了她,送她送出宫去了。
能出去有什么不好呢?一辈子还有那么长,她不能将她捆在身边一辈子,她也该有追求属于自己的生活,留在宫里,就算这劫能逃过,可以后呢?她私心里是希望碧蓉能出宫的,一辈子跟着她没过上什么好日子,所以临死也不想拖累她。
御门前有一截神道,按往常规制,都是有御林侍卫军把守的,其余不想干的人是一步也不能接近。
可今儿却一路畅通无阻,御门上扶顺站着等候,见她来忙上前搀她,低头嘱咐道:“娘娘决定了么?这么的怕是要破釜沉舟了,能不能救回干爹还两说,倘若您要是搭进去了……”
“她树敌无数,朝堂之上几乎无人能替她说话,除了我,没人能帮她。一想到她此刻在受苦,我心里钝刀割肉似的寝食难安。”她强忍住情绪,“哪怕两人在一处受苦受难,也强似如今这样熬煎。”
扶顺搀着她朝前走,听见她这番话,眼眶居然渐渐也湿润了。往日里,干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算是整个郢都城也没有人敢放肆,连皇帝也要仰仗他敬仰三分。
不入地狱,不知恶鬼变相。到了如今这份儿上,连禁宫里最低等的太监也要来啐两句,果真是丢了拐杖受狗欺,眼见着干爹就翻不了身么!
扶顺抬袖子抹泪,越性儿急道:“娘娘放心,您对干爹这份儿情,奴才看在眼里,临到了才知真心,往后您就是奴才的干娘!等干爹出来,准饶不了那些个瘸眼的狗奴才,您放心,干爹肯定有法子搭救您。”
听见扶顺叫她干娘,锦玉抿嘴笑,仿佛心里很受用,沉吟道:“你留步吧,我自个儿进去。”
扶顺知道她是怕牵累自己,娘娘是个好人,是他在宫里遇上的最好的主子。往常他想不通干爹为何会喜欢上娘娘,要说美貌,宫里还怕找不出美人么?论才情、智谋、地位,娘娘哪一点也沾不上,可偏偏这种关头,是娘娘愿意舍了命救干爹,果真应了那句,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他看着那抹瘦弱的身影迈进御极,晨曦光芒里,看起来很清减,坚毅的像一方深不见底的深潭。
乾清门上众臣议政,司马钰坐在鎏金地屏宝座上,有小太监来通报,还未抬头人就已经上来了。
他站起来,准备相迎,“母后怎么上乾清门来了,是有要事么?差人来一趟就行,何必亲自跑一趟呢。”
锦玉抬袖微微扬开,看着满朝的文武大臣,颔首道:“哀家是来认罪的。”
众人一凛,顿时议论纷纷。司马钰见状,皱眉问道:“母后这是何意?”
她回过身来,看见身后两个内阁大臣,刚刚在门外便听见他们的说辞,说阿夜罪无可恕,谋害亲王,当立即斩首示众。
她在门外听的心都要碎了,满朝的文武大臣,无一为她开脱求情,全都恨不得将阿夜凌迟处死!他们凭什么这么做,那是她的阿夜,她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
昂首转过身,朝着刑部侍郎走过去,锦玉道:“刚刚哀家听闻侍郎大人说阮厂臣罪无可赦,不知厂臣犯了什么滔天的大罪,要大人这般强压打击?”
毕竟也是一宫太后,外臣见了自然也还是要行礼的,孙侍郎拱手对她长揖下去,“娘娘,阮澜夜谋杀亲王,祸乱朝纲,残害百姓,种种罪大恶极的罪名,依照规制,应当凌迟处死才可。”
她冷冷哼笑,“谋杀亲王?大人可亲眼瞧见了?无凭无据的事情,仅仅听信一个奴才就亲信之,未免也太荒唐了!”
孙侍郎身形一怔,微微抬起头,禁宫里都传这位新太后和阮澜夜走得近,今日居然说出这番话来,一个阉竖,也值得她公然跑到乾清门上来为其开脱?
不过一个挂名太后,当初若非阮澜夜极力引荐,哪里能轮得到荣登太后之位,不过是花架子罢了。他倨傲道:“宁王府此刻白幡漫天,那行凶的利器如今尚插在殿下身上,人证物证俱在,难道还想赖不成?素来听闻娘娘和阮澜夜走得近,今日娘娘公然为其开脱,难不成这里头另有玄机?”
这番话说出来,众人心里都腹诽,孙侍郎不动声色就将火引到她的身上,是算准了她会知难而退么!
锦玉冷笑道:“大人睿智,的确有玄机。”
她转过身去朝司马钰,“陛下也听见了,宁王是被利器所伤,而这利器,是一把剑。倘若陛下派人去了宁王府,一定是知道那把剑出自何处,那把剑出自承乾宫。宁王不是厂臣杀害的,凶手是哀家,那日哀家和长公主去晖云寺为陛下祈福,谁知夜晚突然遇上宁王,欲对哀家行不轨之事,哀家情急之下,一时失手杀了宁王,恰好厂臣赶来,是厂臣替哀家顶了罪名,如今厂臣因此落了狱,哀家心里懊悔难当,厂臣为大郢鞠躬尽瘁,倘若因为哀家冤枉了好人,那真是哀家的罪过,哀家于心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