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女人,她看过很多种,但这样傻的似乎还是头一个。
锦玉端着茶盏提给他,眼睛不敢往上斜,呵呵笑着,颇有讨好的意味。
阮澜夜接过,淡淡抿了一口,她觉得好笑,才刚不是还很有骨气的么,遂开口道:“娘娘知道伺候太监的都是什么人么?”
锦玉没听明白,迷糊问了句什么。
阮澜夜放下茶盏,搭手在曳撒间,忽然抬起头,正好撞上她投过来的眼神,心头惘惘地,有片刻的失神。她有一双很清澈的眼眸,里头没有混浊,干净如水,甚至让她自惭形秽。
宫里头是什么样的地方,这些年来,她比谁都清楚,尔虞我诈是家常便饭的事情。比起周贵妃,她要单纯得多。
敛了下眼梢,含笑看她,道:“只有给太监做对食的,才这样给太监端茶送水,娘娘这是何意?”
她满脸笑容止住了,问她是何意?她倒是想问他做什么,一回两回的拿这种事情揶揄消遣她好玩么!
耗子急了还咬猫呢,三番两次往这上头提,真当她是泥人捏的么!
她直起身子,壮了壮胆挺胸道:“公公这么调戏人好玩么,我也是有脾气的人,您是救了我的命,可您不能这么作贱我。”
阮澜夜作大惊状,连忙起身朝她垂了一拱,故意憋屈道:“娘娘这话真是折煞臣了,臣不过是与娘娘说了两句顽笑话,娘娘这么凶神恶煞的,左一句调戏右一句作贱的,真是叫臣冤屈死了。臣省得,虽说是司礼监掌印,可说到底不过是个太监奴才,不是全乎人,又有谁放在眼里?原想着娘娘和宫里其他贵人不同,是个和蔼可亲近的,这才脱嘴多说了两句,谁知竟惹娘娘往歪道儿上想,臣真是死也难辞其咎了。”
好家伙,她才说了一句话,至于这么长篇大论的说辞么!
锦玉是个心软的人,吃软不吃硬,这种人最好对付。阮澜夜在深宫之中沉浮多少年,楚锦玉这样的,哪里能敌得过?
她有些不好意思,双手虚托起他的臂膀,讪讪笑着,“厂臣这是做甚,我没有要嘲笑的意思。”
本来进宫做太监的苦就已经够受的了,底下挨了一刀,往后就是断子绝孙,一辈子老死宫中。如今若要再遭人瞧不起,那果真就是钝刀子割肉似的煎熬了。
阮澜夜提了曳撒上前,替她整理云鬓,对着铜镜里的人打量了一番,曼声道:“说起来也是臣的不是,那日也不知发了什么倒灶的疯,说了一大堆的不该说的话,承蒙娘娘气性儿好,不和臣计较。”
锦玉嘴角搐了搐,她几时说过不计较了,为着这个她生了半个月的气,整日提心吊胆,生怕他会来找她算账。他倒好,一搓嘴皮子就带过去了,害的她为此担忧了半个月。
话说他今儿脾气倒是好,竟然肯先低头,难不成她刚刚的话奏效了?
就驴下坡的道理锦玉还是懂的,人家是掌印都做到这份儿上了,再闹下去恐怕就要恼人了,她半推半就,回过头朝他含笑道:“厂臣哪里话,那日我也有不对的地方,胡乱凑上去,好心办了坏事。”
阮澜夜一笑,“深宫里的事,娘娘以后就能琢磨出来了,如今殿下登基,等过些时日就会立娘娘为皇太后。届时臣一切都还要仰仗娘娘,娘娘以后若是发迹了,可千万不能忘了臣。”
锦玉一怔,原来这就是他救她的目的么?他舍弃了贵妃却单单选了她,大概也是看重了
她比贵妃要好控制,猜来猜去,总归都是他棋盘里的一颗棋子。
太监不似朝堂上的大臣,说到底是皇帝的私人奴才,就算大上了天也还是皇帝的一句话。明目张胆的挟天子以令诸侯,他大概还没有这样的胆子,索性就要找个和皇帝贴心的人控制,原本这位子是顺妃替代的,可生母毕竟是生母,血浓于水的情感是旁人再怎么做都替代不了的,所以衡量来衡量去,只有她这个半道儿上杀出来的皇后最好把捏。
这么一瞬间,锦玉觉得自己似乎全都想明白了,从高皇帝驾崩的那刻,一切就都算好了,从殉葬再到周贵妃的落马,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她甚至怀疑连顺妃的死都是他们一手促成的。
望着眼前的这张脸,似笑非笑地打量自己,尽管嘴上是笑着的,可眉眼里的算计,像墨汁一样深不可测,锦玉突然寒栗起来。
他原本就是地狱的修罗,却被她阴差阳错的认成佛陀。
浑身战栗了下,她站起来退后了两步。无知的人其实最大胆,越是思量的多了,才越懂得害怕。
许是察觉到她的不适,阮澜夜微微弯了唇,颔首道:“娘娘是聪明人,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娘娘也该清楚,如今殿下依赖娘娘,正好是送上门来的机会,娘娘可要好好把握才是。”
屋内的烛火突然跳了下,灯台上的烛油每隔三两个时辰都要有人添。阮澜夜提起曳撒,轻微拂了下,捏起铜镜妆奁的铜剔子挑了挑灯芯,房内又恢复明亮。
他站在灯台边儿上,一张俊脸被晕的发黄,原本狠厉的气息似乎也变得柔和温暖起来。
阮澜夜回头打量她,见她一言不发站在那儿,知道她是了解了自己的意图。她到底还是单纯的,其实这番思量早在她进宫之前就已定下了,不管进宫做皇后的人是谁,都逃不过这样的宿命。
也许还未踏进来,就已经身在其中了。
而她这番话,大概是她进宫之后明白的第一份算计。细想到底,阮澜夜甚至有些同情她,十六七的年纪,花儿一样,从懵懵懂懂的单纯要染进这污泥里,未免有些可惜,她身上有她羡慕向往的纯洁美好。宫里沉浮六年,纵然处在权利顶峰上,可似乎还是不得意,总归觉得缺了点什么。
她终于软下心来,温旭道:“娘娘不必忧愁,更无须害怕,既然已经蹚进来了,就全当是为了自己。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呢,娘娘是蹈过义的人,定然比旁人更能体会活着有多么好。连鬼门关都挺过来了,其他的还算得了什么呢,这话娘娘不是还同臣说过的么。”
锦玉脑子里有些恍惚,总觉得有种被人又骗又哄的感觉,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么做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可就如同她自己说的那样,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阮澜夜上来牵她的膀子,她迷糊地竟连反抗都忘了,任由他牵她上塌,像个没主见没方向的孩子似的,踌躇间忽然听他说了句:“再说了,还有臣呢!有臣帮衬着您,没人敢欺负您,往后当了太后,娘娘就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想耍什么威风就耍什么威风,没人敢阻挠!”
锦玉没听清楚他后面说的什么,脑子里只有一句:还有臣呢!
他的意思是,往后她就能依靠他,万事都能指着他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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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夜幕沉沉,大约庭院里有鸟在叫,一直叽叽喳喳飞到屋檐下。碧蓉打着呵欠从偏殿里出来,气冲冲地拿着鸡毛掸子驱赶,骂咧咧恨道:“作死的牲畜,一大早的,叫魂呢!”
说是一大早,其实才四更天,外头雪停了,下了一夜,积雪有半指来深。天边儿传来钟磬声,是从奉天门那儿传来的。碧蓉想起来了,今儿是新君登基大典,是司马钰黄袍加身的日子。
罩房里烛火微弱,透过纱窗听见里间传来声音,锦玉沙哑喊了一声碧蓉。
昨夜迷迷糊糊也不知几更睡着的,她记得阮澜夜伺候她上塌,说了一堆的大道理,但是她脑子里混沌,什么也想不起来,连他何时走的都不晓得。
碧蓉推门进来,伺候她起身,拿起架子上的对襟替她穿上,搭道:“主子昨儿睡得好么?”
锦玉翻了个白眼:“你还好意思问的,昨儿你明明知道进来的人是阮澜夜,你倒好,一声不吭把我往虎口里推,有你这样伺候主子的么!”
碧蓉撇了撇嘴,低头替她穿云龙纹双膝襕马面裙,一面系一面道:“主子,您别瞧我面子上叽叽喳喳的,其实我胆挺小,我一瞧见掌印就浑身不得劲,腿里直打颤。”
她起身拍了拍马面裙,呲哒了句:“还有你怕的,我倒是头一回听见,还以为你大杀八方呢!赶明儿我朝厂臣引荐引荐,叫你上东厂谋差事。”
碧蓉呵呵干笑:“主子您就别打趣我了,哪有女人家上东厂的!往后我保证,一定跟您一条心。”
“对了,昨晚阮掌印同您说什么啦?我晚间准备来伺候您的时候,正好看见掌印从房里出来,还吩咐我不要进去打搅,说您已经睡了。”
锦玉细细回想昨日的事情,他话里透露出的意思,是要她当上太后,好好哄住司马钰,然后再为他所用,成为他揽权的工具。
不知怎的,心头有种失落的意味,倒不是因为他利用她,连这条命都是人救的,她又有什么资格说不。她失落的,是这深宫之中人性的薄凉。
没去回碧蓉的话,她趋了两步往窗户边儿走,伸手推开雕花直棂窗,冷冽气息扑在连上有些刺骨。下了一夜的雪,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刺的人都睁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