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廖,我很感谢你为了山管办做出的努力,但他们所提的要求,我真的不能满足。”
“他们只是想合作,做项目……”廖清舒徒劳地争取着,九方重俊却严肃地摇了摇头:“在我看来,他们的要求和那个荡妹儿比起来,并没有什么区别。”
“你到底在坚持什么?”廖清舒想不明白了,语速不自觉地加快,“现在已经走投无路了,想要保住山管办就只能依靠学院——想让他们帮你你就必须得付出什么,这不是很明白的事吗!”
“如果是代价由他支付的话,他会给。但如果要动山海界的话,他宁愿自己去死。”九方梓彦抿抿唇,从桌上拿起茶杯冲着九方重俊举了下,“我知道你顽固,但没想到你能顽固到这个地步。”
“答应过的事,不顽固不行。”九方重俊回以同样的举杯示意,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抱歉了,小廖,不过你放心,你的实习证明我会帮你想办法的。”
“这根本就不是实习证明的事啊……”廖清舒泄气地瘫在椅子上,“你说答应过的事……你答应过的,就是管好山管办不是吗?”
“不是山管办,是山海界。”九方重俊起身拿起酒杯一口闷掉,平静道,“我答应过秋明,我要守护好山海界,不是山管办。什么叫守护好?就是让它平静、让它纯粹、不要再往里面加旁的东西。实验、项目,这种东西的源头都是欲望,和欲望相关的东西不能乱沾,沾了,就容易脏。”
“人的任何行为都是由欲望驱动的!”廖清舒忍不住道,口气变得有些冲,伸手一指林泓乐:“小林为什么要当巡界员?因为他想见琅玕!许主管为什么要进山管办?因为她想逃避逼婚!穆曼为什么要回到山海界?因为他欠九方钱和人情,他得还!就连九方……”
廖清舒顿了一顿,总算理智没下线,知道有些话不能讲,又默默地把这个家伙给跳了过去。
他继续怒吼:“就连小黑——”
廖清舒又顿住了。话说这家伙是干嘛的来着?他留山管办是为啥?
他不得已又跳过一个,想了想继续怒吼:“你觉得欲望就是不干净的,问题是人所有的驱动力都是欲望!做项目的源头是欲望,做公益的源头难道就不是?希望利己便己希望功成名就是欲望,希望他人感念自己喜欢自己难道就不是?就连我自己!我为什么要留在山管办,这个连工资都没有、上个厕所还得去公厕的地方?我来做公益吗?不是!我就是为了实习证明来的,我就是不甘心我想留在里世界,所以我选择留下来!”
话音戛止,廖清舒猛喘一口气,默然片刻,又缓缓道:“起码一开始是这样。”
九方重俊莞尔。九方梓彦不轻不重地在廖清舒腰背上拍了一下。廖清舒怒了,这俩人平时表现得也没见成熟到哪儿去,现在是怎样?一副“我们都是大人不和你这个小孩计较”的姿态是怎样?!
“所有的事都是起于欲望,这是没办法的。”他继续试图说服九方重俊,“关键是看之后如何调和、平衡,可持续发展……你看山海界原本不就是个束缚众生的笼子?它现在……”
九方重俊:“它现在还是个束缚众生的笼子。”
他将手中杯子放到桌上,语气平静:“起码现在,它还是个纯粹的笼子。”
“小廖,我的想法和你有点不一样。你觉得驱动人的都是欲望,但我不觉得是这样——有的时候,比‘欲望’更强大的是‘恐惧’,是‘害怕’。”
“害怕面对、害怕失去、害怕被抛弃、害怕被否定、害怕欠债与背负。”九方重俊轻轻出了口气,“害怕辜负、害怕弄巧成拙、害怕自己搞不定。小廖,所有的‘想要’归根到底,都是‘不想要’。而我,就是不想要他们进入山海界,这就是我的‘欲’——既然许下诺言,我就不会冒任何会违背诺言的风险。”
环视一圈,他站起身来:“行了,言尽于此。你们也别说了,谁再说我就揍他。都吃完了吗?吃完就走吧,回去玩狼人杀。”
“不去。”穆曼头也不抬,“要回去和学长开黑。”
九方重俊:“……”
“走不了呢。”许墨衣用力擤了把鼻涕,“还有大闸蟹和大龙虾……”
“……”九方重俊下意识地捂紧了钱包。
“打包带走吧。”林泓乐建议,“真有点吃不下了……我那只龙虾能带给琅玕吗?”
“带吧带吧。”九方重俊无奈地摆手,“墨衣你打下包。我先去付账。”
他转身往门外走,小黑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我请客吧。”他对九方重俊道,“就当临别礼了。”
九方重俊笑着摆摆手:“算了算了,这么长时间了,也没发过你工资。”
“本来也不稀罕你那点钱。”
九方重俊噎了一下,又问道:“山管办解散之后,你准备去哪儿?回秩序长那儿吗?”
“看吧,大概会先去云南,还想去北欧。”
“不怕洛基找你麻烦?”
“来呗,看谁能烧得死谁。”
九方重俊默然。他忽然很想问问,小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相处几年了,他只知道对方是秩序长介绍过来的——有些好奇心,他怕再不满足,就晚了。
“干嘛?”小黑偏头看他,目光沉静,似是能看透人心。九方重俊默然片刻,忽而摇头失笑,最终还是什么都没问,而是指了指小黑手里的饭盒:“这些够那位大人吃吗?要不再打包只鸡吧。”
小黑愣了一下,往他身下瞟了眼,然后嫌恶而严肃地摇了摇头。
另一边,许墨衣在忙着打包的事,小黑一边应付着林泓乐的喋喋不休一边埋头打他的阴界之门。老詹又不知去了哪里,廖清舒到处找,一直寻到酒店门口,猫没见着,倒看到了正独自在外抽烟的九方梓彦。
挺拔的背影在夜风中显得有些萧瑟,廖清舒纠结了一下,还是决定默默走开,忽听九方梓彦道:“重俊这人就这样,又直又傻,理想主义,你别跟他生气。”
“我没生气。”廖清舒撇了撇嘴,缓缓走了过去,“我只是觉得他太犟了。变通一下又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怕对不起我家老头。”九方梓彦道,“你别听他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归根到底就一句话,他就是怕把山海界玩坏了,我家老头回来揍他。”
廖清舒:“他很怕你爸爸?”
“恰恰相反。”九方梓彦将烟按熄在垃圾桶上,“他最喜欢他了。”
“嗯?”
“重俊是他妈妈未婚先孕生出来的,又有魍魉血统……你知道这种妖怪吗?”
廖清舒默默点头。魍魉,又称方良,他在书上读到过,传说颛顼有三个儿子化为了疫鬼,其中一个就是魍魉。这种精怪形容猥琐,好食死者,且身份不祥,能力虽然不弱,却极不讨人喜欢。
“重俊在家里是不受欢迎的,如果不是那时候搞计划生育,他妈坚持不生二胎,又宝贝他不让别人动,他说不定早被套麻袋沉江了。”九方梓彦道,“九方家不入万物学院,本家的孩子以及有资质的分家子弟都是会被带回本家教导的。也就重俊这个本家娃,被丢到万物学院当混世魔王。据说那时候他是整个初中部的老大,别人都管他叫‘酋长’。学校不敢管他,他妈管不住他,也就秋明,叫她妈妈不要慌,扭脸就抄着根木棍去学校开家长会。”
“他揍主任啊。”廖清舒咋舌。
“啊,不然呢。”九方梓彦斜乜他一眼,“秋明不会教孩子的,就会揍。揍怕了,就听话了。你看重俊现在。”
九方梓彦嗤笑一下,又掏出根烟,却没有点燃,夹在指间反复摩挲。廖清舒没说话,就着满天星光偷看他食指修长,忽然听见九方梓彦轻轻道:“他从来都没有揍过我。”
“谁?”廖清舒一时没反应过来,“主任吗?”
九方梓彦没回答,将烟叼在唇间,掏出张火符给点了。廖清舒终于明白过来,微微蹙眉,但见烟雾缭绕,飘飘渺渺。他下意识地抬手想要去拍九方梓彦的肩,手刚靠近,又堪堪停住,悬在半空。
九方梓彦扭脸看他一眼,切了一声,一把拽住廖清舒的手,硬是按到自己肩上。
“捏捏。”他对廖清舒道,“肩膀酸。”
“……”廖清舒干脆地将他推了个趔趄,转头忿忿地走了。
好好的一场庆祝,莫名其妙就变成了散伙饭。离去时,众人的脸上都或多或少地带上了些悒悒,其中九方重俊尤甚,廖清舒猜测这或许跟那张账单有关。
穆曼自己回家,其余几人则都上了九方重俊的皮卡。车子往山管办的方向驶去,为了调节气氛,廖清舒给他们讲起了罗绮与兰登的事。
“我就知道,那家伙不是个好人!”许墨衣气鼓鼓道,“那个荡妹儿,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帮我们!”
“毕竟是邪神,你看《雷神》里,洛基不也经常骗人。”廖清舒说着,忽然想起未袭明曾给过自己的提示——神明是不可信的,但神明是可以利用的。
神明的不可信已经被证实了,但利用,又指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