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头瞥了一眼,视线落在九方梓彦藏青色的外套上,忽然一愣:“你什么时候换的外套?”
九方梓彦莫名其妙地低头看了眼自己:“昨天换的,怎么了?”
许墨衣困惑地眨了眨眼,伸手一指大门:“那刚才出去的那个是谁?”
九方梓彦:“???”
许墨衣:“就是穿着跟你一个款式的黑风衣的人,连墨镜都是一模一样的……”
九方梓彦怔了片刻,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拔腿朝着二楼冲去,打开廖清舒房间的门,里面空荡荡的,连垃圾桶都一干二净,唯有办公桌的桌面上,放着一叠处理好的文件。
内心涌上一股不祥的感觉,他赶紧一个电话给廖清舒打了过去,少顷,闷闷的乐声从办公桌的方向传了过来。他上前拉开抽屉一看,廖清舒的手机正在里面一闪一闪地振动着。
嘴角绷得死紧,他又掏出了联络彼此专用的小灵通,按下三个数字键的时候手指都有点抖。
枯燥的回铃音似是永无尽头,九方梓彦的心在漫长的等待中越沉越低。不知过了多久,手机那头终于有了动静:“喂?”
“喂你个头喂!”九方梓彦几乎要喷火了,“你现在人在哪儿?”
“冲绳啊。”廖清舒理所当然道,“我不是说了吗?今天我要早点把工作做完,然后过来看看。”
九方梓彦噎了一下,再度开口时,声音变得有些晦涩:“你没说是你一个人。”
“就是我一个人。”廖清舒的声音有点飘忽,“因为是‘我’,所以只能是一个人……不对。”
他顿了下:“搞错了,我根本连人都算不上。”
“你在说什么鬼话?!”九方梓彦咆哮了起来,内心的不安越扩越大,“廖清舒,你到底想干嘛!”
手机那头没有回答,唯有浅浅的呼吸声。这呼吸声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变越重,终于化为有些沙哑的嗓音:“九方,你不是想问我,那个盒子里的记忆是什么吗?”
“那是我……一直都不敢触碰的东西。”廖清舒用力喘了口气,“在那段记忆里,我看到爸爸……爸爸吃掉了妈妈。”
九方梓彦的心头蓦地一震,旋即变得沉甸甸的,像是被无数石块堵上。他的理智告诉他这个时候应该说些什么,可嗓子里却仿佛塞满了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他吃了她,而我只是在旁边……看着。”廖清舒继续道,“我不知道……我一直以为我是有资格留下来的,可现在看来,这个判断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那不是你的错。”九方梓彦艰涩道。
廖清舒抬头看着面前光秃秃的樱花树,道:“九方,还记得吗?我进山管办的第一天,我跟你说,我会是那0%。”
他略一停顿,声音变得异常冷静:“但问题是,根本就没有什么0%。答案从一开始就确定了,就是100%。”
“你说什么?廖清舒?喂?廖清舒!”
手机的那头,廖清舒深吸口气,将手中的小灵通关机后直接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里,掏出一副圆墨镜戴在脸上,转身朝着不远处穿着纯黑制服的男人走去,黑色的风衣从一根根干枯的枝桠下穿过,宛如不辨归途的寒鸦。
骗子——他在心里愤愤地想。
这个时节,根本就没有樱花。
第106章 我本非人(3)
廖清舒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发暗的地砖、剥落的天花板、沾着蚊子血的墙纸。整个场景都带着微微的黄色,像是被打上了一层过分压抑的滤镜。面前又是那扇老旧的黄色木门,木门下方是蜡笔的涂鸦,两个大人牵着一个小孩,头上涂着红色、脚下铺满黑色。
应该是这样的。红色是太阳,黑色是大地。然而每一次眨眼,颜色都似在颠倒,红色泼到了地面,流淌如打翻的水,黑色攀至了头顶,沉沉地压在那儿,让人喘不过气。
廖清舒蹲在门口眯着眼看,认了许久终于认出来了。红色的是血,黑色的是疯狂。
门内传来一阵阵的咆哮与惨叫。他木头一般怔在门口,想要进去,却又不敢。
为什么不逃呢?
妈妈不是说了吗——快逃。要赶紧逃。
但廖清舒依旧只是站在门口。他看到七岁的自己站在门口,僵硬如石膏。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里的声音终于小了。咆哮与惨叫渐渐褪去,最终化为吭哧吭哧地撕咬声,伴随着大声的咀嚼与吞咽。又过了许久,这些声音也渐归于寂,随之响起的,是男人痛苦的低吼。
“妈妈?”小廖清舒轻轻叫了一声。
没有人回应。小廖清舒伸手转动门把,悄悄走了进去。
门里,是一地血水。一个野兽般的身影背对着自己坐在血水之间,背影可怖而颓靡,手中握着一丛粘连着头皮的长发,脚边散着几块布料与一只残缺的手掌。
脚步瞬间凝在原地,身体像是被灌进了水泥。旁观的视角忽然转,与十年前的自己重合,廖清舒眼前所见的一切突然闪烁摇晃起来,扭曲成一帧帧凌乱的画面,在铺天盖地的红色与黑色中飞快切换。
哭泣的、怪物的脸。破碎的、野兽的声音。长着尖利指甲的爪子伸了过来,满满的都是刺鼻的血腥味,粗糙巨大的手掌缓缓摩擦过自己的脸颊,留下一片令人作呕的温热。
“清舒……妈妈、妈妈没了……”
怪物发出粗粝难听的低语,声音宛如指甲在黑板上刮过,人声含混地在喉咙里滚动,像是随时都会碎掉:“怎么办……妈妈没了……根本就没用,我做了那么多,什么都没用。”
“……他说得对,我就是个怪物。”手掌离开了廖清舒的脸,缓缓移向小孩纤细的脖颈:“你也是。”
满是血污的兽脸抬了起来,露出两点骇人的金色:“所以我们都该去死。”
落在脖颈上的爪子开始用力,一直瞪大眼睛怔在原地的廖清舒忽然惊醒过来,大叫一声推开怪物,转身朝门外跑去。在抬脚迈出门的一刹那,四周景象无声变换,等到脚尖落地时,他已经置身于一条长长的街道,但廖清舒没空管这些——他只想跑,赶紧跑。
在无人的马路上飞奔,两旁熟悉的景致不断倒退。他的耳边似又响起了妈妈的声音——
“跑!赶紧跑!”
“快点躲起来……”
“爸爸疯了!你赶快走啊!”
跑得几乎喘不过起来,廖清舒大口呼吸着,用力抹了下眼睛。就快到了,他记得的——一直往前走,越过那间发廊,他就能得救了。只要到了那里,他就一定能得救的……
九方在那里,大家都会在那里……
一双紧闭的眼睛突兀地出现在面前,眼皮刷然睁开,暗金的瞳孔里倒映出成年廖清舒的脸,声音如钢丝刺透耳膜:“我们都该去死。”
廖清舒猛地醒了过来。
头顶是目生的天花板,悬着一个沾满灰尘的吊扇。他茫然而慌乱地瞪着那个吊扇,心跳剧烈如擂鼓。
过了好一会儿,那种噩梦带来的心悸终于开始褪去,廖清舒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手腕,直到确定那些佛珠和金丝依然好好地戴在自己身上,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床铺柔软却陌生,他不舒服地翻了个身,想着是不是该再睡一会儿,一抬眼却看见旁边衣柜上镶嵌的巨大穿衣镜。
镜子里,一个神情疲惫的年轻人正侧躺在床上,凌乱的头发下是透着金光的眼睛。
廖清舒的呼吸一窒。
三秒后,房间里传来了镜子被打碎的声响。守在房间外的胖大叔紧张地朝里望了一眼,想想又作罢,扯了下盖在身上的纯黑金边的制服,侧过头窝在沙发上继续酣睡。
时间倒回八个小时前,远在另一个城市的山管办。
许墨衣拿着手机走进了一楼的大厅,目光匆匆扫过在座的众人,刻意避开了臭着脸的九方梓彦:“那个,我刚刚拜托妙飞打听了一下。她告诉我,廖宝宝在半个月前就主动联系了安全部,说想要离开里世界……”
“所以他就去办了遣送的手续?”林泓乐看着有点茫然。他不是万物学院出身,对针对隔离班的那一套政策并不熟悉,“被遣送会人类社会后,他会怎么样?”
九方重俊揉着额角答道:“会被从里世界隔离开,以一个普通人类的身份生活。满一年之后,再由安全部为他洗脑,根据这一年的经历反向编造他过去的记忆,并将有关于里世界的一切都洗掉,将他伪装成一个人类……”
“一个潜意识想要远离人群,自我隔离的人类。”小黑淡淡地接道,“以‘自我’为笼,囚禁他一辈子。”
“也就是说,我们再也不能见到他,而他也会忘了我们,是吗?”林泓乐似懂非懂道,“可是……我不明白,廖清舒的名字不是还挂在山管办吗?这个手续都不需要单位开证明什么,说办就办啦?”
九方梓彦闻言,撩起眼皮冷冷地看向许墨衣。许墨衣咬了咬唇,躲避般地低下头:“我……最近山管办的事很多,我就找廖宝宝帮忙来着,那些章啊印啊什么的也是随便他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