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声伴随着火车渐行渐远,又有窃窃私语从看不见的角落中陆续传出,听不真切的内容一个劲儿地往耳朵里钻,待要去听个分明时,却又瞬间消失了。
“自从进了山管办,我就觉得自己越来越习惯穿越梦境了,再怎么荒诞的场景我都能坦然接受。”廖清舒低声道,“但我现在才发现,跟这里比起来,我遇到的最夸张的梦也不过是部PG级的大众电影。”
九方梓彦赞同地点头。这里的情景确实比梦境还荒谬——梦中的场景与事件,不管再怎么没逻辑,起码还是相对完整的,一切事物的走向亦有其“过程”存在,是能够被阅读和理解的。而此刻他们所见的一切,却像是把无数画面场景,连带着其中的人物事件全部剪了个支离破碎,然后随意抛洒,变成一堆没有意义的片段,在他们的周围随机播放,搅得人头晕脑胀。
廖清舒摇了摇脑袋,不自觉地抓紧了九方梓彦的左手。他的右掌中尚留有对方所画的符咒,掌心一片沁凉,与九方梓彦皮肤相接,更感觉到对方手掌的宽厚温热。九方梓彦的指腹上有着薄薄的茧,廖清舒无意识地摩挲了下,不知怎么就联想到了对方拿着短剑插向自己的画面,顿觉一阵胸闷。
“列姑射是无序之地,这里也是唯一一个秩序长不敢轻易涉足的地方。”秋明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别多看,也别怂,大胆往前走。这些碍不到你们的。”
“秩序长也会有管不到的地方吗?”廖清舒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正常一点,却还是透出些沙哑。秋明笑道:“怎么不会有?不管是再强大的东西,总是有弱处和极限的。”
“我以为秩序长是类似于规则人格化之类的东西。”廖清舒道,“世界的规则,不就是绝对的吗?”
“话不是这么说。首先,秩序长虽然掌管规则,但他们终归是人,是人就有弱处,不然也不会有死神来监督他们。再来,这个世界的规则,就一定绝对了吗?什么宇宙、世界,说白了无非就是一个巨大的盒子罢了,秩序长的权威、规则的权威,也仅限于这个盒子里。谁知道盒子的外面,还有着怎样颠覆性的东西呢?”
他说了一大堆,廖清舒光听进去了“盒子”两个字,下意识地就摸了摸兜在手里的红玉盒子,感觉自己越发胸闷了。
几人循着丝线走了一路,途中九方梓彦几次被扯进虚空,全靠廖清舒与秋明将他拉出来。如此往复几遍,九方梓彦自己也渐渐摸到了点窍门,在被拖走时自己也能有所抵抗,不再是懵懵懂懂毫无所觉,这让其他两人省了不少力。
秋明始终都在逗闷子说笑话,其余两人的反应却是相当不给面子。廖清舒是因为怀里揣了个玉盒子,沉甸甸得像塞了坨牛粪,再加上一路上胡思乱想,心情实在好不了;九方梓彦却是一直都在“嗯嗯啊啊”地回应着,眼睛时不时往后瞟,似是想做出点反应,但又不知道怎样反应才是正确的。
廖清舒看他这样,忍不住反思起自己的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不小心当了阻碍父子相拥的电灯泡。突然听见秋明唤道:“梓彦啊。”
廖清舒明显感到九方梓彦的身体震了一下,然后就听他有一种很性冷淡的语气回道:“嗯。”
秋明:“你眼睛坏了,我其实真的挺高兴的。”
廖清舒:“……”
秋明继续道:“你这娃呢,也是命不好……你生来就拥有‘探名’的能力,用蒜泥的话说,那就等于是被九方家给绑住了,逃不掉,也不该逃。但我总觉得,你应该再自由些。”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所以吧,我觉得你现在,挺好。”
九方梓彦:“嗯。”
“这事你也别太放在心上,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对吧?”
九方梓彦:“嗯。”
“你嫌我说废话了吗?”秋明笑道,“也是,你小时候我没管你,也没资格管你,我知道你铁定恨死我了。事到如今,我也没立场多说什么,只是有些话,我想对你说很久了,难得见一趟,就麻烦你听我唠叨唠叨两句吧。”
九方梓彦:“嗯。”
“你这孩子啊,脾气不好,这个得改改。做事也不要光凭自己喜恶,得顾着些别人想法,像你这样的,说得好听叫直,说得难听点就是傻。”
九方梓彦:“嗯。”
“多喝水,你看你嘴唇都有点干了。还要多吃水果,吃饭不要挑食,青椒苦瓜一定得吃,知道吗?你从小就不爱吃这些,不好……”
九方梓彦:“嗯。”
“眼睛既然坏了,就少看电视,多出去走走。每晚早点睡,你还小呢,别总折腾自己,身体是本钱。”
九方梓彦:“嗯。”
“好好长大、好好谈恋爱、好好结婚。以后生了儿子,别老揍他……不过看你这样,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儿子了,嗯,也好,买房的钱省了。”
九方梓彦:“嗯。”
“你现在有朋友,这挺好的。相聚是缘,对人家小廖好点,知道吗?”
九方梓彦:“嗯。”
“做人不要婆婆妈妈,喜欢的东西就直接去追,别墨迹!追到了是走运,追不上也没遗憾……就是有点丢人。不过都没人要了,丢不丢人好像也没啥了。”
九方梓彦:“嗯。”
“你出去后,要是有空,就去万物学院找研究院的‘大奶’。我有些东西存在他那儿,里头有本相册……”秋明说到这,顿了下,旋即轻笑,“诶,这个还是算了。”
九方梓彦:“嗯?”
“我总想着,如果能再来一次……”
九方梓彦蓦地停下了脚步,等了一会儿,不见后半句,便喊道:“老头?”
无人应答。他的嘴唇抖了抖,又轻轻喊了声:“……爸?”
廖清舒往后看了眼,轻拽了下九方梓彦的右手:“九方,他不在了。”
九方梓彦在原地站了良久,突然闷头快步往前走去,一个回眸也不肯施舍。
廖清舒被他往前拖行了两步,仓促之间回头看去,凌乱的碎片中一个人影也无,就像是那人压根儿就不曾出现过。
又或许是根本未曾离开。
第98章 匣中神明(13)
九方梓彦疾步奔出好一阵才终于放缓了速度,廖清舒被他拖得踉踉跄跄,偷偷觑着他墨镜下的神色,犹豫片刻后说道:“如果你想哭的话,我会装作没看见的。”
“哭你个头啊。”九方梓彦哼哼道,“你当我是你?”
廖清舒本是好心想安慰一下,没想到自己反而莫名中枪,顿觉不爽。他条件反射地想要反驳,想想却又忍住,只克制地做了个深呼吸,九方梓彦却似是终于找回了一贯的节奏,开始了喷下属的日常:“我还没说你呢,有点脑子没啊!谁让你进来找人的,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
廖清舒终于耐不住了,咬牙道:“先生,这事我刚才在电话里已经解释过一遍了。如果你的记忆力真的不太好那我不介意再说一次——我!不是自己跳进来的,是被你扯进来的!你以为我愿意啊!”
“胡说!”九方梓彦不假思索地否认,“我没有!”
“你有!你打电话过来的,要不要我现在把小灵通拿给你看?那里面估计还留着通话记录呢!”
九方梓彦张口结舌了一会儿,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一进列姑射就几经往事回溯,整个人都昏沉沉的,连真实与虚幻都分不太清,更记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打电话向廖清舒求助过。但不管怎么说,向下属求助这件事终究还是有些小丢脸,所以在片刻的缄默后,他依旧选择了死不承认:“没有,肯定是你搞错了。要么就是那手机自己拨出去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行,不是你扯我进来的,是我自己嗑药磕进来的,满意了吧?”廖清舒阴阳怪气道。他被自己身上那个玉盒子搞得心烦气躁,自然而然地将这一切的由头都归在了某个吃错药的家伙身上,言语中自然带了些火气。九方梓彦闻言跳了起来:“喂,你说谁嗑药!”
“你说呢?!”廖清舒不由提高了音量,“反正我是没把妖怪精魄当彩虹糖吃过!”
“你乱说什……”
“你在筱纷楼下吃过那些蓝色碎片,我都看到了!”廖清舒深吸口气,“我!没你想得那么瞎!”
空气突然静默下来,两人对视一眼,彼此的神色都有些难看。他们本就各有心事,均是一样被压得喘不过气,此时跟两条宠物狗似地对着狂吠两句,反而都感到轻松了些。
两人牵着手在时光的碎片里慢慢地走,掌心中俱是一片湿,融成滑滑的触感,像是一不小心就会将对方甩脱。又往前步行了一阵,九方梓彦才争辩似地道:“妖怪精魄的事我一早就跟你打过招呼了,你同意的。所以你现在不能拿这个跟我发脾气。”
“说得好像我不让你吃你就真的不会吃一样。”廖清舒寒声道,“嗑药你还有理了?”
“‘惟死亡,得再生’,你教我的。”九方梓彦居然还一副认真的样子,“此路不通就换路走,我哪里错了?你以为我好想碰这种东西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