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是不好受,云开最近频频出现幻觉。
心魔噩梦,心中最恐惧之事。
是父母惨死同门剑下,火光中用最后一丝力气送他离开,他从此漂泊无依。
是剑尖指向自己心口,问潮哀鸣。那时候沉渊伪装成渊渟的模样,眼里是全然的嫌恶:“你既已入魔,从此道不同、不相为谋。”
是天地棋盘上,黑白方寸间,渊渟为护自己受重伤,被故友质问指责依然寸步不让的身影。
是他渡忘川、过奈何,神魂剧痛血肉撕裂,才在鬼府深处,找到渊渟破碎的神魂。
“云开!”
识海中的声音焦急,远处守微见他出神,只能借濯辰洗星的联系不停呼唤。
云开终于回过神来。
这期间,明理想趁机杀他,却油尽灯枯力不从心,只留下些不致命的伤。
明理的尸体落下来,摔得破破烂烂。
长明宫从此不复存在。
☆、长相厮守
云开一袭黑衣, 踏过尸山血海。
黑衣上满是血迹,有他的,更多是明理的。
鸦声阵阵,残月爬上枝头, 华美宫殿只剩断壁残垣。
浓郁的血腥气充斥四野, 带刺的妖异花朵无风自动, 鬼哭藤蠢蠢欲动,发出低低的哭泣声。
明理已死,长明宫彻底败亡,没有翻身的余地。
守微迎上去, 一句话还未出口。
“小心!”
云开骤然变色,战戟一荡, 凌厉气势凝成巨龙咆哮冲出,将守微身后意图偷袭的俘虏咬成两半。
鲜血喷溅,被他用灵力细心挡下。
云开捏了个诀,将身上的血迹都清理干净。
他抱住守微, 将全身重量都压在他身上,耳鬓厮磨:“师兄,我好累,走不动了。”
云开和明理打的时候,守微远远看着。招式来往间, 他的心也随之忽上忽下。
看出云开陷入幻觉时,他焦灼难忍,只能一遍遍地呼喊。
此时此刻, 一直悬着的心总算重重落了回去。
焦急和紧张过后,守微出了一口长气,也陪着云开闹腾。
他拍拍云开的背,温声问道:“那怎么办,我背你回去?”
慵懒的嗓音传来,好听得让人心醉:“唔……你亲亲我,就有力气了。”
早在云开向守微走来时,在场其他人都有意识地走远避开了。
表面上每个人都在忙碌,战场善后、清理、统计伤亡。
然而视线总是若有若无地扫过这边,恨不能把耳朵都竖到头顶。
守微耳尖泛起薄红,他看着云开眼里的浩瀚星光,轻轻啄了啄淡色的薄唇。
云开笑意更深,一把揽过他御风离去。
剩下一群苦力勤勤恳恳地善后。
“刚刚那个……撒娇的是尊主?我没听错?”
“是,你没听错,也没看错。”
“有点害怕。”擅长医毒的千机宫执事道。
“喂!你害怕别手抖啊,化尸粉都飘小白身上了,敢弄坏我跟你急。”空冥宫护法连忙护好战尸。
*
以雷霆之势平定长明宫之后,剩下的都不足为虑。
云开和守微先行回到虚玄宗,将余下残局留给狐喜解决。
等到消息传到东洲,人们才惊觉,不过短短数月时间,魔域稳定了数百年的格局,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云衍剑宗。
空旷的宗主殿中,只有云杉一人。
他沉声道:“无法仙君,明理陨落,长明宫也已败亡。”
无法的声音淡淡传来:“无事,不必慌张。”
“可是……”
“拿出些一宗之主的气度来,这般慌乱,像什么样子。”语气里多了几分严厉。
云杉无奈:“是,晚辈明白。”
数天之后,同样的宗主殿内,几乎集结了半个东郡的门派代表。
云杉问道:“明理已经陨落,不知道各位有何看法?”
坤图宗长老一拍桌子,激动地站起来:“死得好!”
云杉:“……”
“干得漂亮!”
“大仇得报!”
云杉:“……你们清醒一点,见月比明理还厉害啊。”
“嗯,能这么快杀了明理,是很厉害!”
云杉:“长明宫已经没了——”
不等他说完,就有人道:“活该!”
云杉:“魔域再次统一。”
“我们不在乎!”
云杉被这一连串惊叹号砸得头晕,又不能表现出来,压抑住当场吐血的冲动,勉强维持住温文尔雅的模样。
他在心里快速默念几十遍静心咒之后,淡声道:“看来诸位都不怕再来一次明理那样的事情了。”
闻希门长老捋捋长须,道:“魔域刚窝里斗完,哪还有能力再起战事。”
“见月在位那几百年,是道魔关系最和缓的时期,他还下过严令禁止魔修来东洲闹事。”
“更何况,我们与他无冤无仇,他何必在这个时期费那么大功夫打这一趟?”
“诶,云宗主是否身体不适?怎么脸色这般勉强。”
“无冤无仇”。
这四个字弄得云杉更难受了,一口血哽在喉咙,不上不下。
他有苦说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话题拐成抗明英雄表彰大会。
可惜了,抗明英雄并不在场。
等到人群散去,宗主殿又只剩下云杉一人。
沧桑的声音响起:“不用着急,他得意不了多久。”
“仙君的意思是?”
“现在还不可说,再等些日子,你就知道了。”
*
再也没有门派敢过来施压,虚玄宗内的气氛悠闲惬意。
守微一扫先前的紧张与疲累,在接踵而至的重重变故中,得以放松片刻。
云开又换回白衣,随着时间推移,他眼里的红色慢慢变淡,近乎于无。
南柯神龙见首不见尾,对他们彻底放养。
凝光峰峰主死去,首席弟子沈川疑似弒师,不知所踪。凝光峰乱成一团,虽然很快在林初绿的调整下恢复平静,却也伤了元气。
顾泽昀来过扶摇峰几次,都没遇到过南柯,徒劳往返。
这些天里,守微近乎疯狂地修炼闭关,进展神速。
他待在空间里的时候,濯辰就在云开手上戴着,到哪儿也不取下来。
某天夜晚,星河灿烂。
扶摇峰顶,守微和云开背靠石壁,二人提了坛酒边聊边喝。
夜风清凉,酒香四溢。
头顶是璀璨星光,脚下是万家灯火,二者在极遥远的天际汇合,只隔着一条隐隐约约的漆黑界限。
守微问道:“沉渊不死,你就不能提升境界?”
云开颔首道:“他不死不灭。”
“总会有办法的。”守微抢过酒坛,仰头饮了一口,漏出些许清亮酒液。
酒液顺着脖颈流下,沾湿衣襟。
“是啊,我好不容易才和师兄在一起。以后还要一同飞升,长相厮守,如何舍得让寿限来临。”
石壁冷硬,他将守微揽在怀里,细细吻过酒液的痕迹。
酒坛中只剩下薄薄一层酒液,被随手丢弃,骨碌碌地滚到一旁。
☆、千叶莲华
守微带着云开回到寂寞沙洲。
被南柯随手烧成的废墟还在, 这个身体生活了十几年的小院也还在。
暖阳初升,点点光辉倾洒在嫩绿叶片上,露水还未干。
他们在田间小路里缓缓走着,脚下是松软的泥土, 几声狗吠远远传来。
不远处一个中年女人走过来, 看见守微的时候, 似乎有些惊讶。
这是住在附近的吴大婶,之前那些年里,一直都对守微不错。
她仔细打量守微,只见他一身青衫、清俊儒雅, 与记忆中的痴傻少年大不相同,竟有些不敢相认。
“哟, 这不是……陆家孩子么?我看你们两家都没人,这些年去哪了?”
守微笑了笑:“我那时候突然开窍,进了个门派修仙。刚好路过,便回来看看。”
“看你过得好, 我也放心了。你身边这位郎君生得真俊,可是同门道长?”
听见别人夸云开,守微比自己被夸还要高兴些。他忍不住转头看向云开,刚好陷入一双带笑的眼里。
“是同门,更是我的道侣。”
吴大婶看他们亲密的模样, 不知想起了什么,轻声叹道:“活着不容易,能挑个真心喜欢的一起过日子, 真好。你们可要懂得珍惜。”
“必不相负。”
……
炊烟袅袅升起。
别过吴大婶之后,两个人继续向前走去。
凡间风俗与修真界大不相同,守微在回忆里翻找,挑出些有趣的事情说给云开听。
有些是重生之后的农家生活,还有些是前世的见闻。
前世,他孤身一人走遍千山万水,从极南鬼府到极北雪域,看遍山河大川。
千山独行,偶尔也会寂寞。
那些经历过的一切,没有倾诉的对象,都沉淀在心底,缓慢发酵成了陈酿。
云开与他十指相扣,静静听着。
他若是破开虚空,眨眼间便可到达万里之遥。
而这短短一条小路,却被走出了天长地久的意味。
*
他们离开村庄后,沿着守微当时和南柯走过的路,来到沉渊之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