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袖放心大半,继续找另外二人商讨。
这件事定得很快。本来“辰”那边模棱两可暧昧不清,近日不知为何突然抛出橄榄枝,孤鹤山乐得承情,两日后,一行三人便到了“辰”设在五区的密室。
正是萧解羽第一回来时师尊带他潜入的暗室。
暗室不复当时的空旷,橱柜之间密密匝匝堆满物件。有人在前引路,再七拐八绕,抵达石室最隐秘的所在。
石门缓缓开启,萧解羽瞑目屏息,浅浅勾出微笑,信步随众人入内。
他们见到了“辰”鲜少露面的领袖。模样二十来岁,外貌平庸,只一双眼睛,深沉而敛着冷芒。
领袖开门见山说:“‘寅’一直说,想同我们讨论推翻神殿的方法。”
吕接话说:“是。但我们对新陆知之不多。得知上回取得芯片的情报,才好寻找他们的弱点。”
领袖声音黯哑:“神殿没有弱点。”
吕不满他的笃定,反驳说:“总会有的。”
领袖递出几个眼神,示意众人落座。萧解羽犹豫许久,挑了隔他两尺远的座位。
领袖说:“为阻断阶级流动的可能性,神殿早早定好了每一位信徒的地位与命运。首先在培育基地,他们通过试剂严格制造出不同阶级的子民——这一点你们大概都清楚。其后,在婴幼儿时期,他们向侍者与信徒灌输截然相反的世界观,期间不断进行调整。低阶信徒思维迟滞,无法对神与神殿产生质疑;高阶侍者沉溺享乐,彼此监督,一旦被发觉有渎神的念头,就会面对流放或是无止境的关押。
“他们滥用致幻剂,鼓吹群·交。我们曾经试图破坏他们通过极度满足肉·欲而抑制精神思维的手段。遗憾的是,经过试验,单纯销毁致幻剂达到的效果微乎其微。”
“所以,”吕说,“我们对付的是一群把暴君当神灵的傻子?”
另一人啐道:“肮脏的新陆人。”
领袖叹道:“他们没有聪慧之念,善恶之心,错不在他们。低阶信徒不懂爱与美,是因为生来就被剥夺感受美的资格,错也不在他们。”
“仅代表自己,我并不想探讨这个话题。”吕话锋一转,“过去几个月我们击杀了各个州区的掌权者,扰乱神殿统治,成效还不错。”
“事实上,”领袖说,“即便同时暗杀所有掌权者,神殿照样能在三天之内创造出临时侍者。你们这么做,只能给他们添点无伤大雅的小麻烦。”
一直沉默的萧解羽开口说:“如果,毁坏他们造物的能力呢?如果我没有理解错,他们的阶级与统治,几乎全立足于您刚刚说的‘培育基地’,对吧?”
领袖听得此话,怔愣片晌,点点头说:“是。”
吕问:“你们对培育基地的位置和布防有了解吗?”
“只有很少一部分资料。”领袖说,“这是神殿最高等级的机密,即使历任神侍,也知之甚少。”
“总比没有强。”萧解羽说,“他们通过试剂创造不同等级的子民,肯定有人监督检验。”
领袖目光复杂看向他,萧解羽不大喜欢这种目光,别扭地偏过头。
接下来的话题很细碎,萧解羽悄悄回头,偷瞄领袖柔润的唇瓣。
结束一场讨论,领袖说:“我想同孤鹤山的造物单独聊聊。”
吕横肘戳戳萧解羽,后者往后退几大步,说:“我不想跟您私下聊。”
领袖明显一愣,无措道:“为什么?”
萧解羽说:“除非您现在答应,今天以后,我可以完完整整回到孤鹤山。”
吕笑道:“你是‘寅’的人,‘辰’与我们合作,怎么可能对你动手。”
萧解羽似笑非笑:“那可不一定。”
领袖说:“我保证,你会完完整整回到孤鹤山。”
听到这句话,萧解羽踱到他手边。旁人全都散了,领袖想伸手拉他,萧解羽又是一退。
领袖蹙眉看他,眼中浮现些许无奈:“解羽。”
“您又想推开我吗?”萧解羽继续后退,“我希望您明白,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会回到您身边。”
他的师尊哑然失笑,来回望了望他们脚下越拉越大的距离,调侃说:“这就是你说的,回到我身边?”
萧解羽半倚墙壁不说话,师尊说:“我答应过了。”
“您答应什么了?”
师尊起身逼近墙角:“不会,再推开你。”
两人对望良久,萧解羽忽而抬手,轻抚师尊平淡的眉眼。玄微任他动作,萧解羽抿唇笑道:“我大约有一点明白,当年您在断情司见到‘余肖’的心情了。”
师尊轻轻翘起唇角,笑意很淡,委婉解释改换相貌的缘由:“孤鹤山那群人,我不希望他们知道我曾担任神侍。”
萧解羽问:“为什么?”
“他们,做过一些事。”师尊说的含糊,“我曾经驻守孤鹤山,最后放弃了很多人。”
“您不喜欢孤鹤山那群人?”
师尊道:“说不上喜欢不喜欢。他们的领袖……做事不大精明。你如果有意,可以考虑取而代之。”
萧解羽听着听着,倾身吻了吻他的额心。
两人久未亲近,玄微僵了一会儿,赧然道:“解羽……”
萧解羽说:“我有一点想您。”他垂低眼帘,“只有一点点。”
师尊好似应了他。萧解羽用力扇动眼睫,低头不说话。
暗室之内静悄悄,玄微凝视静默的小弟子,说道:“我听说你在做夜行者的任务。”
萧解羽抬眼笑道:“嗯。”
师尊仔细看了看他的眼角,告诫说:“夜行者的任务对你来说大材小用了。你是卓绝的领袖,别把精力花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
萧解羽无端想,师尊看他的眼神,仿佛已经无数次目睹他振臂高呼,无数次见证他浴血沙场,于是不由自主问:“您在透过我,看另外一个人吗?”
玄微愕然一愣,颇为狼狈地否认:“不,不是的……”
他不知该如何解释,也不知该不该解释。此情此景与他们在断情司山脚那天何其相似。
当时眼中沁满挣扎与悲戚的小弟子如今笑意不变:“没关系。能见到您,我已经很满足了。”
“解羽……”
听得这话,玄微皱紧眉峰,内心五味杂陈。
此次重逢,他的小徒弟似乎重新变回怯懦孩童,他花费几百年,好不容易养出的骄纵,又全然无踪了。
第57章 造反中
其实玄微并不擅长与人相处。他也并不明白, 到底该如何教养防备心极重的孩子。
遗失了解羽未曾与神魂磨合的躯壳,是神魔大战中他最悔的一件憾事。
当时在西洲见到萧解羽第一面,玄微便知,他去的太迟了。
多年颠沛的苦难磨损了解羽年少本该有的轻狂。早年在归元宗,那个七八岁刚拜入师门的瘦弱孩童,温软又克慎,即便笑, 也要顾及场合,挑出最得体的一种。
玄微磕磕绊绊,险而又险地将弟子抚养长大, 总觉自己少给了他什么。
萧解羽弯起眼对他笑,周遭光线很暗,解羽眼瞳的光芒也很暗。
他心慌得厉害,直觉此刻一定要说些话才好。
他张口, 尚未吐露只字片语,室外一阵骚动, 肆意的欢笑盖过他的声音。
萧解羽侧耳倾听,说:“好像出事了。”
玄微恍若未闻,伸臂轻搂他的腰身。萧解羽安安静静靠上他的肩膀,两人同样忐忑的体温似乎无法穿透冬衣彼此交融。
结束短暂的拥抱, 玄微踏出暗门询问何事。
吕说:“我们的行动成功了。”
另一个人兴奋道:“五区的祭司,情报说他本来要主持来年春祭,我们把他渎神的证据丢给神殿,处置他的消息已经出来了。五区肯定要换祭司, 春祭极可能推迟,或者取消。”
萧解羽惊诧道:“什么时候的行动?我怎么没接到消息?”
“前天有情报。临时决定的。”
石室设有捕捉室外音响的装置,玄微略一分辨,便知混乱正从街道渗入进来。信徒得知渎神者存在的反应千篇一律,十三祭司大约凶多吉少。
暗室不少人为此欢欣鼓舞,玄微说:“他本可以是我们的同伴。”
萧解羽察觉他的不满和忍耐,默默走近了些,与他并肩而立。
吕说:“我们不需要祭司做同伴。”
玄微本想克制,听到他理所当然的回应,不由说:“因为自己的身份,你就这么厌恶新陆人,哪怕他们没有做错任何事?”
吕瞳孔微张,抬高音量说:“我从不以自己的身份为耻!”
玄微再不耐烦搭理他,视线扫向密道,仿佛越过垒石远眺祭坛。
“祭司是神殿统治的一环。”有人说,“尽管您不愿承认,他们本就是错误的存在。”
萧解羽环视这群人。领袖不满,欢欣的氛围暂时淡下去了,但他们眼中仍有着不以为意的喜悦。
对于“辰”来说,这件事只是一个小插曲。欢喜过后,众人继续手中活计。只有师尊神色郁郁,惦念他们视为仇敌的十三祭司。
萧解羽小声说:“您要去看一看祭司大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