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还是看不惯祭司的言行,言语总爱刺他几句。
这人冷嘲热讽的本领有些低劣,十三不痛不痒, 等旧识包扎好手腕伤口,嚷嚷说:“现在就走吧。出逃没碰见一个守卫, 我都觉得不可思议,总有预感哪里不对劲。”
这也是玄微想不通透的。
吕将孤鹤山领袖的嘱托同萧解羽说了一遍,即刻护佑心中“仇敌”匆匆辞别。
玄微一边沉思一边摆弄刚取出的芯片。薄片血迹斑斑,不时闪过一抹蓝光。
萧解羽不经意道:“我听说吕是新陆人。”
“他不算纯正的新陆人。”师尊说, “他有生身母亲,新陆人。但正常培育出的新陆人几乎没有生育能力。”
萧解羽猜测道:“为了保证培育基地的正统性?”
“是的。新陆容不得家庭与小团体存在。”师尊耐心解释道,“为稳固阶级统治,新陆人贬低生育, 在他们的观念中,与生育有关的一切都是肮脏和低贱的。吕的母亲,在培育过程中出现差错,意外保留了有性生育的能力。”
萧解羽道:“他常说,有些人的存在本身就是错误。”
“他既不算新陆人,也不算古陆人。他没有真正的归属,游离于神殿体系之外,对于这个世界分外憎恶。”师尊说,“他的母亲从未见过怀孕的女子,也不知何为妊娠反应,糊里糊涂诞下了吕。从那以后,他们就成了新陆人观赏鄙弃的对象。特别是那位大人。大人御下严谨,对州区规划偏执极重,自身却颇有些随心所欲,喜怒无常。他最喜欢羞辱违背神训的信徒,包括吕和……”
说到这里,玄微乍然想起一事,心口猛跳。他强迫自己镇定心神,问道:“刚才剖取芯片的步骤,记清没有?”
萧解羽回思一遍,点头说:“大概记住了。”
师尊撩开手袖说:“帮我取出来。”
萧解羽心知迟早要做这件事,静静拿握刀具。
玄微笑着说:“直接来吧。我不是十三,我不怕疼。”
萧解羽顾虑重重,尖刃平稳而艰难地没入肌体。
玄微瞧出他的紧张,不时出声宽慰。萧解羽严阵以待,面孔板得比吕更为僵硬。
刀锋过处,温血汨汨流淌,渲染出深重的艳色。或许深浅不够,一直触不到置入没多久的芯片。
萧解羽吞咽涎水,声音发颤:“师尊,我找不到……”
玄微安抚说:“没关系,慢慢来。”
萧解羽闭紧眼帘沉沉出气,随即睁眼,刀刃更加缓慢平稳地翻搅皮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手心开始发抖,他果断抽回刀柄:“师尊,找不到。”
玄微仔细看了看手腕,吩咐说:“孤鹤山另外那个人呢?叫他进来。”
弟子大步流星踏出密室,玄微不得不再一次正视那个假想。
萧解羽很快折返,回答说:“人不见了。”说罢取来药品为师尊处理伤口。
芯片想必出了问题,十三祭司出事的时间又太过巧合,暗道底下从头到尾没有守卫……
玄微忖度许久,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解羽,有一件事,我想独自去做。”
萧解羽不言不语,迟缓细致地包扎伤口。
玄微以为他心中不满。出乎意料的,小弟子抱起伤药,低下头温软地应声,没有分毫质疑和反对。
他看得分明,小徒弟眼眸光亮尽失,瞳孔空茫得可怕。玄微即刻变了主意:“说说罢了。那件事我还没想好如何去做。”
小弟子仍然颓丧,他踌躇道:“解羽,你知道我为什么说你是卓绝的领袖么?”
萧解羽摇摇头说:“不知。”
“你有安定人心的力量。”师尊起身靠近他,“只要你笑一笑,那些活在苦难中的人们,一定会相信你说的爱与美好,光明与未来。”
萧解羽勾起唇角,露出生硬的笑:“就像这样?”
师尊捧起他的脸,目光坚定而柔和:“解羽,你的眼睛有光。”
萧解羽努力笑得温柔,师尊轻吻他的眼睫,吐息徐徐下移,与他的交缠在一处。
千年未见,师尊主动亲近,萧解羽无端有些窘迫,伸手想扶住什么。
宽阔的胸膛紧紧贴住他,隔着衣料,他听到自己微弱的心跳声与师尊共鸣。
亲吻和拥抱是早已熟练的事,更亲密的也不算太陌生。
师尊散落的外衣中滚出一瓶清醒剂,萧解羽捡到手里。旋开瓶盖,空气中涌入一股微甜而浓郁的雾槐花香。
孤鹤山紧绷的时日锻炼出他一心二用的本领,萧解羽一边涂抹药剂,抽动鼻翼嗅了嗅气味,一边说:“跟致幻剂的味道很像,配方很特殊么?那天夜祭我也去了,祭司……”
话到一半,师尊抱紧他递来缱绻的吻。
“这种时候。”耳畔响起低哑却轻柔的声音,“我们可以一起浪费生命。”
第60章 造反中
上一次亲吻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那天月色很凉, 夜风很凉,师尊本想咬他的肩膀,犬齿触及皮肉那块伤疤,力道忽然轻了软了。
之后萧解羽闻到轻细的腥气,他的嗅觉一向很敏锐。于是他们在月光下拥吻。
亲吻时应该闭上双眼,《双修十八法》如是说。
萧解羽在这方面不太善学,他喜欢在亲吻的间隙停下来看一看眼前之人, 看一看瞳孔深处氤氲的颜色,看一看鸦黑的眼睫抖落的星光。
那时神殿对他来说还是遥不可及的名词,他看不懂师尊眼中深藏的光, 以为拥抱意味着永不分离,随后虚假的梦境被掼碎一地,他花费太多心力才重新拼凑完整。可是当他们再次相见,那些零散在千年之间的彷徨与挣扎, 希望与绝望,他却不想荒废一分一秒提起。
相比千年万年的荒芜, 他们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弥足珍贵。
他们有的是时间,慢慢来, 不用急。师尊如是说。
萧解羽应了,慢条斯理继续这个吻。
其实他喜欢拥抱多过亲吻。
他慢慢数清师尊背脊新旧不一纵横交错的伤痕。
萧解羽想起归元宗那段时日,师尊摩挲他横贯胸口的伤疤,问道, 疼么。
好像是身处魔界留下的,皮肉本应不疼了。在此之前,他好像从未感受过疼。直到微凉的唇珍而重之吻那块疤痕,埋藏或酝酿的痛觉才瞬间苏醒。
如今他勒紧双臂,问道:疼么?
师尊回抱他说,不疼的。
他的脸颊贴紧胸膛,心跳和呼吸在耳畔响起,似乎在证明他的师尊同凡人一样,会生,会老,会死。
萧解羽曾以为师尊无所不能,以为他的敬仰爱慕有一小半来自这份强大,直到他惊觉怀中只是一副血肉之躯。
哪怕沾染尘世风尘,哪怕骨肉伤痕累累,这具躯体仍极具美感。
人为规划的,完美的美感。
萧解羽曾以为师尊完美无瑕,以为他的冲动欲望有一小半来自这份俊美,直到他见到与师尊外貌相仿的十三。
那么大概是因为爱吧。某一刻他想。
无论虚幻的,还是由心的,他深深爱着这个人。
不知所起,无以为终。
并不激烈的撞击冲开伤药,纸张洒落满地。玉器碎裂的声响惊醒了“辰”的领袖,一人在外喊道:“大人,有重要情报。”
玄微哑着嗓子说知道了,四弟子闷不吭声,他抱紧他问:“一刻钟,够吗?”
萧解羽说:“够了。”
暗室之外聚集了六七个人,领袖迟迟不来,他们低语着交谈彼此知晓的东西。
天气正冷,呼吸的热气凝成白雾。
一刻钟后,石门洞开,领袖缓步踏出暗室。或许因为天冷,他们的领袖看起来多了一分暖色。笑起来如沐春风的少年跟在他身后,唇边旋出浅浅的梨涡。
一人迎上前说:“消息已确认,护卫队动身前往古陆,有很大可能是为了来年春祭。”
玄微问:“多少人?”
“一万。”那人又说,“此外,他们发现了‘卯’。”
“还有别的消息吗?”
那人摇摇头。
玄微说:“知道了。按原计划行事。”
众人应声散去。玄微对弟子说:“‘卯’在古陆有重要任务,暂时不能撤离。‘卯’的存在关系到古陆以及‘辰’的安危,但‘辰’没有能力支援。”
萧解羽问:“哪方面的任务?”
“看管一名……”师尊斟酌过词句,说,“人质。”
萧解羽说:“护卫队有一万人,不是小数目。”
“虽然如此,”师尊说,“解羽,我们需要去一趟古陆。至少要带回那个人质。”
“好呀。”萧解羽捏紧他的衣袖,“我陪您一起。”
古陆与新陆同样称为“陆”,实际上只占有西北九分之一的荒瘠之地。雪河以南是无垠草原,雪山以北是荒莽大漠。繁衍而生的古陆人活在这片土地上,食难果腹衣难蔽体。
师徒俩夜以继日赶到古陆,护卫队已经在南地草原扎了根,所过之处黎庶涂炭。
他们碰见的是一支分队,两百人左右。居住附近的古陆人,男子沦为仆役,女子沦为玩物,孩童沦为祭品,供养新陆人敬奉神灵的祭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