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龙之泪,这世间怕是从未有人见过,他失了儿子那次听闻也不过是天帝心有所愧才复活了窫窳,而烛龙却从始至终未有何表达。仿佛一切皆与他无关一般。”
“这活得久了,怕是心都木了,比初生为石木还要索然无味几分,仿佛这天地间再没什么可念也没什么愿得的了。”
说话间已是到了一个似是山洞的入口处,苏弥轻轻捏了一下石屿的手。
“不过虽说是情淡感薄,却也不会给人压迫之感。”
石屿也说不上为何,苏弥这句话明明是安抚之意,他却似是能感受到苏弥竟有些不安之感,许是以往所遇所见的,苏弥都能看透,唯这次,对苏弥来讲也是未知的。
于是他反握住了苏弥,稍稍偏过头轻声轻语地说道:
“越是无感之人之物,许才有着最感性的一面。总会有人不愿被看穿,或是不知如何表达。”
“有些事,或许随着时间流逝会看得越来越轻,在乎的事也渐渐变少,但是,总会有那么一两件事还挂念着或者盼望着,要不就算是仙神也无法这么长久的活于世间吧。”
苏弥稍稍愣了一下,石屿向来少言,但现在……自己这是被这么个小家伙安慰了么?
石屿的一双眸子依旧是淡色,但苏弥却知,这双眼睛与这一世相遇之时已是有太多不同,世人皆称石为顽,顽石顽石,草长星移唯海不枯石不烂,纵是百年千季,到真是如初。
自己的这块小石头,固而不拗,坚而不刚,若是外人看来许也不过是无情之物,可他却是知道石屿的千般百好。
这么想来,那烛龙许也是有着众人皆不知的柔软吧。
苏弥轻咳一下,用烟杆在洞口画下一个符文,施以法力,让其飘入阴暗的山洞之中,而后便伫立在那里等待着回音。
稍许,一个低沉而喑长的声音传了出来:
“龙之子狻猊啊,老夫就在洞内,请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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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洞内壁有些许草木,倒不显杂乱破败,只是实在昏暗。
石壁的草木间仅有萤火点点,忽明忽暗,引着两人向前走着。
直到觉得已是到了洞穴深处,连萤火都十分稀微,又是一转角,却是豁然开朗。
原来这山洞的最中心处,竟是一潭静水,水上通天可见星辰夜幕,水中只一孤岛一巨树,树高仰视似是都见不得顶,枝叶更是掩住半边天。
而一赤色蛇尾正盘在树干上,虽为蛇样却无那柔软滑腻之感,那赤色鳞片在星辰映照下闪着幽光,庄重无比。
再向上看去,首处为人面,一老者样貌,双眸微阖,银须染了月色星光仿佛如那静潭水一般,时间都在那之上静止了。
苏弥站在静水之外,微微俯身:
“匆忙前来,打扰您老了。”
“谈何打扰,不过是我恰好居于此处,而你也来了此处,如此罢了。”
烛龙说话之时,却也不见其张口闭口,只觉那声音是从他胸腹内而出,在山穴间震荡一番进入他人耳中。
“我们此次前来,确实有事情相求。”苏弥再次颔首,烛龙虽是闭着眼睛,他却也没直视烛龙的面貌。
“灵石开化,祥瑞降天,老身与天地同生,此等之事见到的也屈指可数。”烛龙未接苏弥之话,而是将头转向石屿的方向。
明明对方是闭着眼睛,石屿却也觉得自己似是被上下打量了一番,但就如苏弥所说,烛龙虽是沉稳庄重,且身形巨大,但当真不会给人太大压迫之感。
于是石屿倒也是直着身子,一双眸子定在了烛龙的面孔上,虽不是放肆的打量,却也是仔细地看了看。
尤其是那一双紧闭的眸子,不知为何,石屿像是看到了那眼皮之下的眼睛一般,那双眼睛,如潭水如山如风,包容着世间的一切,却也留不住这世间景色,都只是过眼云烟。
“你可有名?”烛龙也感受到了石屿的视线,那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且伴着声音而来的,还有掠过潭水的风,裹在石屿身侧。
“石屿。”
“石屿……啊,”烛龙似是思索了片刻,而后说道,“石本无情,可偏偏将这祥瑞福泽都转为情用于情,老身活得这般久,倒也是见到了,幸哉幸哉。”
“你若是练己修为,用己福泽祥瑞,老身许是有幸可以见到,继女娲灵石之后又一天地之石的存在了。”
“因情起便为情生,若是没有这个起因,我许是也得不了开化时的祥瑞福泽。”
石屿想到自己的前世,虽那时尚且未开化,可确实是因苏弥这一人,让他有了“看一看这世间”的念头,纵使之后听闻自己开化时有什么祥瑞之兆他却也没有太大感觉。
他来到这里,不是为了福泽因果,只是因为他想要苏弥。
“老夫活得太久了,倒真是记不起情之所动为何感了,”烛龙的蛇身从树上松开,落于地上,他整个身子盘在树下,红色的蛇尾伸入水中,卷起一点涟漪,“这世间的情啊,久了也就都淡了忘了,能记起来的,实在不多了。”
“亲人血脉之情呢?”石屿看到那一潭静水起了涟漪,不知怎么,心中也微微一颤,总觉得好像连自己都被搅动了一般。
“血脉相通是世间最亲近之事,”烛龙的头靠在树干上,“但这终究也不是自身之血肉,疼了痒了,也不在自己身上,时间久了,又能有何感。”
“这天地自然讲究血脉相承,人是这样,草木也是如此,这是生存之法,并不是情感所致。”
“老身也为生灵,留下生之延续罢了,这天气明灭皆在我眼中,四季更迭伴我呼吸之间,真说那几分血脉之情,也都揉于泥土,只是还知道罢了。”
苏弥感觉出烛龙似是有意回避自己,但却也说不出缘由,见烛龙对石屿有几分兴趣,便站在一旁一边听着他们的对话,一边打量着四周。
苏弥也说不上来为何,虽已久远,但这次来到这个洞穴,总觉得和之前来的那次气息有所不同,且隐隐有一种十分怪异的感觉。但却也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您真的对窫窳没有亲情之感么?”石屿听完烛龙的话,抿了抿嘴,开口问道。
苏弥在一旁有些错愕,虽说他们来的目的确实是为了烛龙之泪,也是想稍加打听一下有关窫窳之事,但石屿如此直白的问出来,还是让苏弥有些惊讶。
“窫窳是我的独子,性情木讷,死而复生后性情大变,给人界带去霍乱,我对他并无责备,倒也无太多感伤爱惜之情。”
烛龙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波动,像极了只是陈述太阳东升西落一般的事情。
连苏弥都不由得眯了眯眼睛,想着这如此无感无情,又何来眼泪之说,这烛龙之泪也不知要怎么得。
但石屿却直直地看向烛龙,对着烛龙那阖起的眸子,坚定地开口道:
“那您又为何与我们周旋,想要掩盖已落过泪之事呢?”
“我虽为石,却知情之所至才会落了泪。”
“也知,唯情至深处,才愿舍了信守抛了种种只为愿所念之人可生。”
“那您,这是为什么呢?”
石屿的话如玉石落珠般砸在潭水之上,一时间三人皆无言寂静,过了许久,烛龙那低沉地声音震着水面而来,喑哑而低落:
“我这木讷的儿子,还要我操多久的心啊。”
说罢,一滴泪水从那紧闭的眼角滑落,闪着如星辰微光,落入水中。
第75章 烛龙(五)
烛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缓缓开口说道:“我那儿子啊,也不知何时才能让我放下心。”
“我啊,自盘古开天辟地便立于这世间,掌管世间白昼黑夜,四季交替。说来你们这些小辈儿许是不信,老夫也曾腾云而起追春风,夜半邀月与星辰。”
“世间皆言,天下之大, 方圆不可数,山海无穷尽,可真活的久了,也总有看尽的一日。”
“渐渐的,我只知自己是那上古神, 与其说是掌管不如说是要为众生负责, 偌大世间, 自己想做的事竟是再找不出一件。”
“我向来是不喜与其他人鬼妖神相言甚多的,更无须说至情爱等事,众神敬我,凡人供奉我,妖鬼惧我,日子久了我竟也只得端着这脾性, 不可乱了分毫。”
“可世事弄人, 老夫的心本已苍老之时,竟偏偏遇了那么个小灵人, 这事怕是除了天帝和掌管生死簿的神吏们便无人知晓了,说起来怕是惹得非议,老夫便想一直瞒着,可偏偏我那木讷的儿子又走上了这么一条路,甚至比我更甚,本想责他,可想来若不是我这为父之过,他许是也可免了这灾祸。”
烛龙将自己的尾巴从水中抬起,两只后爪也立于地面,萤火点点渐聚集于他身侧,微光之中,他身上的鳞片渐渐退去,身形也在不断缩小,最后化作人形直立于水中小汀之上。
烛龙的人形,比石屿想象的看起来要年轻一些,虽也已双鬓发白,但也不过凡人五十多岁的样子,到真说不上老态龙钟。那一双眸子依旧是微微闭合,也许真是这般,到不会给人凌厉之感。非要形容一下的话,那汀上之人,就仿佛只是凡人之中正在为家庭操劳,关心着孩子孝顺着老人的一家之长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