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灵儿之事虽从未刻意隐瞒,但毕竟我为上古神又在这偏僻之地,知晓的人并不多。但这个孩子却实实在在的是记录在生死册中的,天帝自然也是知晓的,于是未过多久便找上了我。”
“他也知我的事, 虽是最后不逼迫我一定要杀死这个孩子,但他给了我一个咒术,和我说这孩子身上的魔族之力是无法除去的,但是可以压制。”
“那咒术将这孩子身上魔族那部分的力量以我的血肉压制住,他便无法化做原型, 只可保持人形的样子, 法力也远远不及他人, 却可保他平安地活下去。”
“可终究是血脉相连的事,他那部分魔族的血被封于我身上,只要他接近我,我便需耗尽力量来压制那蠢蠢欲动地想要回到他血脉中的魔力,更不要说肌肤接触,天帝一开始就与我说明, 我万不可与这孩子有何肌肤接触, 但凡相触,那魔族之力便回倒流进他的身体。”
“这孩子许是失了一半的血脉, 性格也更木讷些,半分没有他母亲的样子。而我也因担心,随着他的长大,魔族之力越发强大,也不敢日日与他亲近相见。”
“可是啊,他毕竟是我的儿子啊,我又怎会不念及于他,又怎会不想尽做父亲的责任呢。”
“我还记得,百日宴那天啊,他远远地被仙子放入仙池中,那是他第一次睁开眼,那双眸子圆溜溜地像极了他母亲,而瞳孔颜色却与我相同。我心中满是爱怜与欢喜,这么个小家伙,竟承载了我二人之血脉,怎叫人不喜欢。”
“我是个笨拙地父亲,他应是学习走路了,我却又因咒术无法触碰他,只得陪他一起趴跪在地上,看着他磕磕绊绊地自己站起来,他一要摔倒,赶紧施法咒护住他。”
“他牙牙学语时,我一遍遍教他喊母妈,这孩子口笨,含含糊糊地总是喊不清,我也不急,就拿着灵儿的画像在他眼前,教了一遍又一遍。”
“有一日,他翠着声音喊了一声‘母妈’可当真让我高兴坏了,这洞穴中那一声母妈回响了许久,那一刻我下意识地回过头看向灵儿第一次与我说话的地方,池水涟漪点点,萤火映着花两簇,我总觉得仿佛看到灵儿踩着水与我说‘烛龙先生你能看到我吗!我们的孩子刚刚在喊我呢!’”
“我这一把年纪,那一刻也不由得湿了眼眶。”
“随着这个孩子长大,我能感觉到那魔力越来越强,即便是相距一里,我都会因压制住那魔力而耗去大量灵力。”
“后来,这孩子站在我面前与我说一句话,我的口中都会含着被魔力反噬的血。”
“那时天帝也找过我,与我说,不如就当做养了一个寻常凡人家的孩子吧,几十年的寿命,也够他看一看这世界了,时日尽了,他可派人除去这孩子。”
“可我怎么忍心,虽不是时时带在身旁,可这孩子的成长我也都看在了眼中,我不过是耗去些灵力便可保这孩子周全平安,又有何不可。”
“可偏偏,许是天命确实难违,我可改这孩子的血脉,却改不掉这孩子命中该有的劫数。”
“这孩子,几百年前遇见了魔族之人,我也是那时才知道,灵儿为何从未与我说她的真名。”
“灵儿本是魔族上一代的首领独女,却因巧合在水镜中见过我一次,偷偷跑来见我,后来时间久了她执意相伴于我。魔族首领气急了,要将她圈于魔族之地。可却最终被她逃了出来,临走前她只留下了一张字条——‘白昼长风春细夏明,黑夜落星秋和冬昃,吾此去除己名,只与天地共。’”
“我就是昼夜四季的象征,灵儿自己抹去了的魔族的姓名,隐去气息,跋山涉水来见我。魔族的首领不愿与仙界起争执,便未再来寻女,但心中一直思念,后年岁渐大择了一个魔族的孩子带在身边,当做亲外孙教导。”
“那个魔族的孩子也并非俗子,资质惊人,可似是心中一直有所不平,不愿自己被当做他人的替身被抚养。于是在上一代魔族首领去世,这个孩子成为新的魔族首领后,所做之事实在是有些骇人,但真论起来,也算是因果报应。”
“也就是那个时候,窫窳恰巧去到凡间,许是天命因缘巧合,竟让他和那个孩子碰上了。”
“具体发生了什么,我所知也并不详细,但终究,我那木讷的儿子竟是走上比我还要骇俗之路。为父者,又怎看不出他的欢喜与苦恼,可我这个父亲却未多言,不是不愿说而是不知如何说,我本以为是我那儿子木讷,那时我才发现,我许是比他还要更笨拙些。”
“那魔族的孩子,也是个偏执之人。我那儿子,若想与他一起,怕是多坎坷。”
“我知他要走的路太过于艰难了些,我虽知不对,可作为父亲的私心,终究不忍让他这一世过得太难。”
“于是我将一直封印的魔族之力,解开了一部分,至少让他在魔族和人间时可自保也可护住心中人。”
“但他半神半魔的气息,被贰负察觉了,我为上神私自解去部分封印已是大错,再多加庇佑怕是更为天下乱,于是便未出手。”
“后得知,窫窳被贰负杀死了。但奇怪的是,我身上所封印的窫窳剩余的魔族之力却未消失,那时我便隐隐知道,这之后事怕是要难为了。”
“果然不出多久,天帝来找过我一次,将窫窳的魔族之力皆从我血肉中剥离带去。我胳膊上现在有的血纹,便是那时落下的永久的痕迹。我未多问,可也猜了个大概。”
“几日后,天帝唤人带我去天宫,我在那天宫门口,看到了我那本应已死去的儿子。说丝毫不为惊喜是假的,可我却也知此时的窫窳再不是我那木讷法术微弱的儿子了,现在的他拥有了神与魔之血。”
“我想将他带在身边,带回我这极北之地,哪怕他性情多变,至少不会伤人,便也无人会要他性命。”
“可天帝却说,只是让我与窫窳再见一面,从此窫窳不得再入仙界之地半步。”
“那一日,我见他半人半兽之样,眼睛猩红,早已无我瞳孔之色。可偏偏那一双圆圆地眼睛,依旧像极了灵儿。说来可笑,我伸手抚上他的头,这是那百年来,我第一次真正与他肌肤相触,我竟是在那一刻心中温暖不已。”
“那一刻,我似是看到灵儿站于那里,满脸愧疚地说‘烛龙先生,是我任性了,留下了这个孩子’,我多想告诉她,不是她的错,是我啊,是我不舍与她共生血肉,不舍那百日宴上这孩子一眼清澈,不舍那一声‘母妈’,不舍那日后成长种种。”
“混沌间,我听到他喊了一声‘父亲,我走了’,我有些晃神,那时的窫窳应已是失了心智,又怎会同我说话。可那句声音消失后,我那儿子就被天帝带走了,甚至未允许我送一程。”
“那之后,我再未闻凡间事。”
“对不起,”烛龙说至此竟是右手落于左手手背上,贴于额前,俯身跪于水间,“我知你便是那灵石,若非因我那儿子,你也不会自去全部修为,甚至险些无法入轮回。”
“且人间百难,说到底皆由我起,我便代我那儿子,向你道歉。”
石屿站在那里,抿了抿嘴,并未多言,直至烛龙跪拜又起,才开口道:
“我上一世为灵石,护佑天下本是职责。您的一拜,不应是对我的歉意,而是对死于火海死于兽口百姓的歉意。只是那些人早已不在了,我便不做推脱,代他们受您这一拜。”
“但若只是于我自己而言,我认为您是一位好父亲,好丈夫。”
“见您第一面,您虽紧闭双眸,但您眼角有了一小片细碎的花瓣,久久未落下,我想您便是落过泪了,泪水才让那花瓣粘于您眼角。落泪本就不易,于您或许要更难些。但您肯为至亲落泪,这便是情的证明。”
石屿眼神坚定,对上烛龙的眼睛:
“这一世也请您可原谅我的私心,有人等了我百年,我不愿再负他,可我也不愿见天下大乱再起。能不能借您的眼泪一用,我想您的儿子失去心智也是痛苦的,至少在他长久的睡梦中许还会有美梦。”
“世人所言的烛龙之泪并非是我的眼泪,”烛龙有些愧疚地看向石屿和苏弥,“在你们来之前,现在是魔族首领的那孩子也已来过了。”
“那人也同我要烛龙之泪,我当时闭口未提,但想着,这百年过去了,那孩子虽做尽错事,却终念着我的儿子,我又不忍过于苛责,只是将他谴走了。”
“烛龙之泪本是我同盘古女娲创世时,看见这天地落下的第一滴眼泪化成的结晶。并非不想给你们,只是那结晶,从那孩子出生,我便作为护佑放入了那孩子体内。”
“若是能将我那儿子,于其他几物一同在阵法之中,许是可以。”
“多谢。”苏弥上前一步,俯身一拜以示敬意,他知道烛龙若是执意护子本可不告诉他们,而是只用一滴眼泪糊弄过去。
烛龙摇了摇头,未再多言,他缓缓地变回原形,又盘缠于树的枝干上。
石屿也知烛龙做出这个决定心中也甚是难受,于是便也不再多问,而是拉了拉苏弥,一起往洞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