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是墨澄空所能搜寻到的全部,即便白衡本人,所知也不过如此,更何况白染?
灵光一闪而逝。墨澄空有些动摇,撒谎非他专长,且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噫,白染你这样看我作甚?要命要命,这么期待的么?趁白染不注意,他抽离自身魂魄,幻化成女形现于窗前。一出好戏登场,名曰:母子相会。
“小公子唤我何事?”“婉儿”两肘往窗台一支,眼中三分娇俏七分柔情。借着月色,白染才勉强辨清女子面容:黛眉杏目,貌若桃李鲜妍。美则美矣,然与梦中母亲有些出入,想来是墨澄空寻他开心,因而挥手向她:“别闹了。”
女子往后一躲,顺势在空中兜转几圈,突然滞住不动,再回过头来已是泪水涟涟:“这里……是翠忘山?”她这般低阶灵体若非受召,是闯不进白家所施屏障的。“……无思他……他好不好?还有……”女子稳稳情绪,挤出一抹笑,“我的染儿好不好?”
“家父很好。”白染仍是不信,面色冰冷,语气却又几分柔软,“我也很好。”
“休要诓我……”女子慌了神,伸手去剥他衣领,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穿过他身体,什么都抓不住。
白染扯下衣领,露出心口上方一小块朱红色胎记。
指尖与神情在同一时间凝固,最后慢慢收拢成拳,缩了回去。女子蜷缩于窗台掩面而泣,呜咽声从指缝流出:“对不起……对不起……娘不是故意丢下你们。当初都没来得及抱抱你……你那么小,那么虚弱,我……”女子情绪崩溃,以致灵魂体波动,险些灰飞烟灭,好在白染施法相护。她化作一道白光钻入墨澄空体内以求庇护,墨澄空睁眼,两行清泪贴面滑落。
“好孩子,过来让娘看看。”女子抚上他的脸,明明是笑着,却滚下泪来,“怎么办,跟你爹一般呆傻,半点不像我。”
几句话让白染惊得差点跪下,他握住女子澄的手,试探地喊:“母亲……”被一把搂进怀里,一阵安抚:“娘多想永远守在你们身边,看着你长大,娶妻生子,可我如今就连抱抱你也得借着别人的手……”
“……像你爹好,我很放心。”白染缩在他怀里,双手握拳如婴儿。两人身量相当,如此姿势有些不协调。女子澄声音温柔,轻轻拍着他哄他睡觉,随口哼了段《牡丹亭》。
白染本是睡眼迷蒙,听到这段唱腔,心中瞬时明朗。这个笨蛋。嘴角勾起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他往墨澄空怀里蹭蹭,将头埋得更深。
墨澄空只道他是睡不安稳,忙轻抚几下,柔声道:“别怕哦,娘在,娘在,娘陪着你呢。”
“谢谢。”
这夜睡得很好。白染一早起来,墨澄空却是不见踪影。今早煮的蛋花虾仁粥,桌上堆着葱花香菜——墨澄空已吃过了。白樱开口,语气几分犹豫:“阿染,你以为澄空如何?”
“兄长何意。”
“昨日那位仙君欲携你二人离开,家里断不会放了你去。至于澄空……取决于他自己。”话已至此。拜入周盈缺门下是多少人一生难求的,白樱即便再希望他能留下与白染作伴,也要尊重他的意愿。
山间下着小雨,空气微凉湿冷,石阶湿滑。从侍从那儿得知周、墨二人结伴往山中去了,白染也顾不得留心脚下的路,只一心往外赶。
他乱了,无法理解自己这一举动,只是心慌。他不知该去何处,该以何立场劝说他留下,甚至不知该说什么。心里有种迫切促使他往前,去到墨澄空身边,去见他。
林中有二三人交谈,白染并非好事之徒,也无意冒犯人隐私,只想快步离开,可言语就这样涌入耳中。
“听说了吗?周盈缺要收那姓墨的为徒。真便宜他了。”
“可不是。出现得莫名其妙,一下爬上弟子之位,把白染、先生收得服服帖帖。莫不是什么妖法?”
“八成是。你没看昨天弄出那么大动静。”
“呵,也不看人是哪儿来的。淮阳冷氏带来的,数月前设宴那天。嘿,知道来做什么么?”这位弟子笑容沾荤,语气暧昧,“据说是献给白染的美人儿。也难怪人家事事顺风顺水。”
“谁知道是冲着人来的~还是来骗那把剑呢~”
三人嬉笑着走远。白染原地愣住,这些话从未有人向他提及,是不必,还是不敢?
又有二人走近,似也是听了那番谈话。
“你倒是说说,留这儿有什么意思。同门不疼师傅不爱的。”
“老墨家书库在这儿呢,晚辈能去哪儿。”难道要告诉您老人家是为了白染不成?
“啧啧,凭你这点小修为也妄图自学成才,勇气可嘉,但实在愚蠢。跟老夫回去,想学什么不成?你还想不想变强啊。”
“当然想。”
……
白染心中一阵抽痛。过往种种,孰真孰假,又该向谁求证?他急于逃离一切,直到脚下一绊、跌倒在地方才回神。身至老梨树旁,腿下是斜削的竹尖,刺得鲜血淋漓。
想起某回树下练剑,问他弃了剑日后如何自保。墨澄空衔着草叶冲他眨眨眼,道:“这不有你护着我嘛。”他竟当了真。
满身雨水泥土并着血污,白染拣了条僻径回到房内,刚歇下,墨澄空便来敲门。
“白染我进来了。”一只腿刚放进门内,一道剑气袭来将他逼退数尺。墨澄空抚着胸口衣物被剑气撕裂处,忿忿道:“我哪儿又得罪你了?”
“当初上山,可是为了羞辱我?”
墨澄空没料到这桩旧事会被翻出,只好如实招来:“是。但……”
“你留下可是为了阁中秘籍?”
“有这个原因……”
“你……可曾欺骗我?”
“有……”墨澄空猜是招魂一事露了马脚。
“好……”白染深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可以走了。”
“去哪?”他听出有些不对劲。
“‘云生海’、淮阳,什么地方都好。”房门在两人之间关上,“我不想再见到你。”
怎么会这样?墨澄空苦苦哀求,求他开门,或对这一态度转变作出解释。苦求无果,他自嘲自讽道:本以为这石头做的心能被捂热,终究是白费力气么……
白染伏在案上,眼中黯淡无光。他非铁石心肠,墨澄空对他、对旁人的好都看在眼里。但,倘若一切皆是做戏,他那份无从解释的心情又该如何放置?他于他,又算什么?明明已六七月份,他仍觉浑身冰冷刺骨,冷得心尖发颤。
墨澄空,你究竟如何想的!
他发疯似地跑向外庭弟子住处,连撞数人,最后近乎是连滚带爬地来到墨澄空门前。平日白染言行举止均是弟子典范,如今这般狼狈、这般失态,早引得一些人侧目。
樱、楠二人闻声赶来,见他这副模样,心中明白了几分。
“澄空随周先生离开不过一会儿,现在去追还……”
“不必了。”房内意外地整洁,床上叠着校服,胸口处有些破损。
“除了‘仙匿’,他什么都没带走。”
“是吗。”
他独自一人站在房中许久,屋外是清冷的雨,周身是死寂的夜。
下山路上,墨澄空几次反悔,又都被逮了回去。最后周盈已缺索性施法定他身,往肩上一扛带走。
“你连自己都保不住,还想护着哪个?”又道,“同你说句实话,老夫本无意强求,是有人不愿你留于此处。”
“……谁”
皎月
“公子,宾客们都齐了,宗主请您早些过去。”
小童候于门外,怯生生地朝里边喊话。算来他到白家已两年有余,对家中大小人事早已烂熟于心,唯有这位公子叫他捉摸不透,是又敬又怕。倒不是公子骄扈,相反,公子品性温雅,待人处事无论尊卑皆是谦和有礼,只是性子清冷,总一副冰冷面孔,让人不敢亲近。
“公子?公子?”他又唤几声。
“久等。”
一只素白修长的手拉开虚掩着的门,颀长的身形踏出,薄纱轻扬,双眸澈如朝露。他周身笼着竹林清苦之味,甚是好闻。
公子之容,即使日日得见,也叫人羞于直视。只淡淡一眼,小童便暗自红了脸。
白家公子行加冠之礼,凡与白家有些交情的世家仙门无不前来道贺,独缺淮阳冷氏。有人猜想,这冷氏已不顾面上交情,逢场作戏都不肯了?再一问,才知白家没递帖子去。
白宗主原话:“来一个已经够乱了。”
暗讽某来者?不该啊。白家一向与人交善,除了同冷氏有些不对付。各家主议论半天,不得其意,便也放过此事。
白衡严肃,白染冷淡,父子俩站着活像两尊石像,大小事全凭白衍打点。好生送别众人,白衍道:“明儿一早下山,早些回房歇息吧。”
“是。”
白染于门外站了许久,才推门进去。屋内陈设如他离开时那般,盘中去好果皮的枇杷也一个不少。自始至终,无人光临。
晨起拜别父亲祖父,他便独自一人下山去了。祖父很是感慨,父亲仍旧淡漠,无多一句嘱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