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止奂看了他一会儿,轻轻咳了一声,转头对施逢陌道:“莫姑娘说她不得安息,是什么东西一直勾着她的魂吗?”
闻言,付清欢反应过来,从原本混沌思绪里勉强挣脱出来。
是了,莫梦回徘徊在人世,定是有什么在牵引着她,阻止她安养大地。
施逢陌低垂的眼眸亮了亮,原本已经干涸的眼眶又湿润起来。他起身去开门,轻轻唤了一声什么。
付清欢没弄清是什么意思,就看见一抹墨黑出现在门口。
定睛一看,那是一只黑色的豹子,浑身纯黑,只有一双眼睛散着幽蓝色的光。显然是一只灵兽。
豹子对施逢陌很是亲昵地蹭了蹭,施逢陌的眼神亦温柔起来,伸手抚摸了几下它的头。
“这是……”
“它叫墨石。”施逢陌做了个手势,那豹子就走了进来,往后竖着耳朵,乖巧地坐下来。
施逢陌关上门,走过来把豹子的头摸了几下,豹子就仰起头去舔他的手。付清欢看见豹子的脖颈里挂了一个银制的小坠子,上头雕满了蛇纹。
施逢陌的声音里满是惆怅:“……它原本,是莫月养的灵兽。”
付清欢愣了愣。
豹子听见了“莫月”二字,立即竖起了耳朵,复又耷拉下来,似是情绪低落下来,低低呜了几声。
那日施逢陌提出散麟宗来清点玄晖门弟子的尸首和修术典籍,或许只是为了留住些什么。
例如这灵兽,是她生前养的,那就接过来,好好养着,连同她那份。
付清欢心想,那或许……是一种拼命积存记忆和念想的执着?
莫梦回虽然并不记得施逢陌是谁,但总记得自己养的灵兽。灵兽思念旧主时,夜夜哀嚎,那或许就是唯一拖住了莫梦回的东西。
毕竟这世上所有她记念的人事物,也只有这么一只黑豹子了。
日落西山,付清欢和云止奂相继走出了醉仙楼。与来时一样,一帘几座,酒香四溢,琴声泠泠。似是清静里透着热闹,像身着华服的厉鬼在静静弹着琵琶以衬歌舞,有一种诡异的繁华。
而那楼上,有一个男人和一只豹子,他们在这里格格不入,孤寂得唯有相依为命才能有力气活下去。
付清欢望着远处的夕阳,叹了口气。
云止奂看了看他,沉默一会儿,问道:“郁结吗?”
付清欢摇了摇头,闷声走了十来步才开口:“不郁结,有些难过。”
他摸上那支玉笛,随即愣住。
那玉笛触手生凉,半分灵气也没有,只是一支冷冰冰的笛子。
里头的灵魂,不知已经消散了多久了。
“……道长,她走了。”付清欢怔怔看着玉笛,“她……知不知道施公子……”
“知道的。”
云止奂看着他,亦停下了脚步,两人在浸满暮色的街道上对视着。
付清欢摸着玉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在长河镇时,奚羕渊说过的。
玄晖门弟子在入门前会有一次洗尘礼,死后会全然忘记自己生前最放不下的人事物。
施逢陌当年也参与了仙剑会,以他的资质,会默默无名吗?莫梦回怎会不认识他?
不是不认识,是记得太深,所以死后要轻松些,忘记了这一切,这个人。
方才施逢陌把手放在玉笛上,分明是什么也感觉不到的。
付清欢突然很想哭,不知是为了什么。或许是为了施逢陌,他的感情不是单相思,替他高兴,也替他难过,纵然两情相悦也没能相守。也为了莫梦回,死后的她,没了师父,没了朋友,没了亲人,连爱人也没有,不曾有过。
“那,施公子他知不知道……”付清欢猛地抬起头,直直望进云止奂那双淡然的眼,满是激动的神情。
“他会知道。”云止奂的眼神难得温柔,或者说,对他人来说是难得的温柔。他道:“施逢陌提出散麟宗清点玄晖门弟子尸首和修术典籍,所为什么?”
所为什么?真的是散麟宗家风清正廉洁,只为清点统计后好给修真界一个交代吗?
散麟宗明明恨不得把和溯华宗的关系撇得干干净净,这种疑似替溯华宗清除敌人党羽的事情,怎么可能去主动做?
施逢陌的目的,是想保留玄晖门的修术典籍。
如果有能力,他还要把玄晖门弟子的尸首都保留下来。
保不住她,就保住她生前最重视的东西。
付清欢握着玉笛的手越攥越紧,直至骨节泛白。他愣愣地看着云止奂,后者轻声叹了口气,伸手替他束正了斗笠。夕阳下付清欢透过斗笠只能看见云止奂的下巴和喉结,皆是玉雕一般的昳丽。
他感觉眼前晃了晃。
“走吧。”云止奂握住他的手臂往前走去。
望着云止奂的背影,付清欢突然明白了现在做的那个梦里,自己想要的“如果”是什么。
如果,有一个人能护着我。
第六十二章 有梅科(一)
云止奂转过头,见付清欢的手指叩着心口,神色茫然,便走近了些,问道:“怎么了。”
付清欢回过神来,摇了摇头,眼神始终没有在他身上停留:“没事。”
他眼睛里的慌乱快溢出来了,除了慌乱,还有几分迷茫。云止奂看他的眼神先是暗了暗,继而变得如春日江水般柔和。
“不必多介怀。”他道。
“不必多介怀……”付清欢喃喃重复了一遍才反应过来道长是在为方才的事情安慰自己,心头一阵悸动。
这没来由的悸动,反倒让他更慌张了。
自己似乎不是因为施逢陌与莫梦回的事而心神不宁。
这种悸动是自己至今从未有过的感觉,如淅淅沥沥的溪水淌过心头,虽清冽但是痒痒的,到底不太舒坦。这种感觉搅得他有些害怕不安。
云止奂替他系好了斗笠,修长冰凉的手指无意拂过付清欢的脸颊,那被拂过的地方立即烧起来,头皮也略略发麻。付清欢低着头只顾跟着道长走,心里又是惊慌又是害怕,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他记起了之前做的那个梦,他记起了自己今生最想要的是什么。他想要一个扶持自己的人,想要一个人陪着自己。
为什么会在此刻想起来这些?
付清欢微微蹙着眉,摇了摇头,不知作何。
待回过神,自己已经坐在了客栈的房间里,云止奂坐在他对面,右手撑着太阳穴,靠在桌子上,似是在闭目养神。
他紧闭着眼睛,扇子般的睫毛一动不动盖着眼睛下极小的一块白皙。他鼻子挺直,薄唇透着淡淡的红色,抿成一条线,脸颊线条柔和不失棱角,实为一幅美人画。
付清欢经常感叹道长的美貌,但也从未这样细致地观察过。现在仔细地看,可以看见道长的眉峰分明不杂,与眼睛的形状配得恰到好处。而最漂亮的眼睛,此时虽然闭着,但也能看出其动人之处。道长的眼尾有一颗小得几乎看不见的黑痣,世人常以面上有痣为残缺,但道长的这颗痣,却是画龙点睛之笔,只让人觉得十分漂亮昳丽。
付清欢起身轻轻挪过去想更仔细地看,刚一凑近,他只呼吸了一下,那颗痣就被他呼出的热气吹得不见踪影。
……原来只是粒灰尘。
付清欢眨了下眼睛,还未来得及做什么,那双近在咫尺的漂亮眼睛睁开了。
四目相对。
付清欢应该是要立马弹开,然后插科打诨嘻嘻哈哈一阵,顺便调戏道长一番的。
可他没有。
不知为何,他的身子做不出什么反应,他看着这双淡然的眼睛,心魄一同被吸了进去。
方才那阵悸动又涌上心头。
他伸手叩着心口,缓慢地往后退去。
刚一动作,手臂就被抓住了,道长原本该是冰凉的手此刻无比滚烫,通过衣袖将温度传递到付清欢身上。
付清欢顺势在云止奂旁边的条椅上坐了下来。瞪着一双澄澈的眼睛,呆呆看着他。
云止奂看着他,声音低沉:“做什么。”
似是生气了。付清欢有些慌张起来,他愣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下意识换上自己平日那副嘻嘻哈哈的样子:“不做什么,看看你是不是真睡着。”
出奇地,云止奂并没有责怪之色,只是看他一眼,然后垂下了眸子。
付清欢咬咬下唇,站起来负手在屋里踱步几圈,看了眼窗外,然后啊了一声:“天都快黑了。”
紧接着,肚子传来阵阵空腹的酸感,他反应过来在醉仙楼竟是待了将近一天,却滴米未进。
云止奂似是早考虑到了这一层,他轻轻咳了一声:“你的样子……不方便到堂内,我让他们送上来。”
不知为何,付清欢听了觉得心里甜起来,像浇了蜜糖一样。他哦了一声:“谢谢道长。”
云止奂看着他,手指微微收紧起来,下颌收紧,嘴巴紧紧抿成一条线。
两人静静坐了一会儿,气氛说不出的尴尬诡异。付清欢怔怔盯着桌上的茶壶和茶杯,手指紧紧攥着自己的衣摆,心头隐隐有些慌乱。
这时,云止奂起身去,付清欢回过神来,在暗沉的暮色里看着那抹颀长的淡色身影走到不远处的柜子边,拉开抽屉从里头拿出了什么东西,然后飘飘然转过身走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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