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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渐于陆 (不见子都)



顾寒往厅堂走了,十来步到了正厅门口。秋荷松了一口气,转身从廊下转进拐角离了去。

“怎么不进来,怕我又下药害你?”申兰心不避讳地正端着一盏茶,先看了祁越一眼。

这申夫人怎么样也跟他师兄一个样子,见着了自己儿子,不应当开心吗?祁越觉得不对劲,又想不明白。再说,她说的下药什么意思……祁越便也不顾什么辈分,打量地回看申兰心。

顾寒迈过门槛,站到了屋中。

“哪有儿子见了娘是这副模样。都说母子连心,我虽没养大你,好歹生了你,你也该有点良心罢,”申兰心起身,扶了扶鬓边的发簪,裙袖随着她步子晃动。

顾寒无话可说。他喊不出娘,更不知该怎么开口。

申兰心没计较,自己笑道:“我记得那时候送你去道观,哭得很厉害呢,还以为将来长大了是个软弱孩子。没想到叫人这样喜欢,我没认出你时,就极为欣赏。不曾想是我自己的孩子。”

“那你为什么要送师兄去道观?”祁越突然道。

申兰心细细地看祁越,又不答他的话。收起笑对顾寒道:“我是你娘亲,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不管你想不想承认,骨子里流的都是我申兰心的血。正好,你也看见了,这山庄里只我一个撑着。你爹前几年死了,没什么管事的,我管这么一帮人也不容易。你长大了,便回来替我,这庄子可是你们刘家的。”

祁越只听着申兰心说要顾寒离开万山峰,心里知道也算合理,却有点不舒服。具体说也说不上来,就好像不愿意让他师兄听他母亲的话。但他师兄有了母亲疼,本来是好事。祁越这么别扭着,又不想让顾寒应下。

顾寒听了申兰心的话,没体会到什么娘亲的感觉。祁越说的,便是这样吗?他想。不管知道自己怎么不对,他实在是无法对申兰心有什么亲近之意。更别提,申兰心此时的话,还让他有些抵触。

“不说话是算什么意思,”申兰心道,“前两日可不是这样,你应当不是认生不好意思罢。”

“我不姓刘,”顾寒没办法忽略心底的感受,话出了口,连自己也说不清出于何意。

申兰心细长的黛眉一挑,笑了:“你是这冬至山庄刘家的。虽然不知道谁给你找了那么一个姓,但你是该姓刘的。”

祁越听了这话,又不乐意了。他总觉得申兰心语气不好,他娘董胧雨就从不会这样跟他说话,总是温温柔柔的,千叮万嘱的,哪会说话这样不中听。

“是别人取的,”顾寒这时候想起那道姑,印象更深的是她也穿着万山峰服饰的样子,那些苛责倒也没成积怨。

“那便不用叫这名姓了,”申兰心漫不经心道,“你姓刘,叫什么,改日再取一个。”

以前没有人告诉他名姓,别人给他随便捡两个字,他就用顾寒的名字活了十几年,这时候又要扔掉再换别的。那自己究竟是谁呢?顾寒十分真实地听到心中的想法。不愿意。

“为何要师兄改名字,”祁越已经直冲冲地说出口。

申兰心好笑地笑一声,又道:“他自然是跟随他爹的姓。他是我儿子,都没说什么。你这孩子好没教养,你母亲也会教你这样对别人指手画脚吗?”

祁越这下对申兰心是没有一丝好感了。他攥紧越昼剑,声音也没被怒气放大,嘲讽道:“我娘亲会养大自己的孩子,不会扔掉不管。”

申兰心皱了皱眉,冷笑一声,没再与祁越一般见识。

祁越说出口后,又后悔不已。这话是给顾寒戳刀子,他没想清楚,便这么漏了嘴。

是啊,一个母亲怎么会丢掉自己的孩子呢。顾寒心里又很乱,这时候只揪着这一个想法。但他当然不知道申兰心为什么不要他。

“去道观的时候,送我去的人说,我天生便该去修行的,”顾寒看着申兰心。

申兰心神色坦然:“那时确实不喜欢你,也没想叫你回来。是与你爹有难解的仇,这才不想要你。不过这时候你爹死了,你恰又回来了,也是注定的事。你是大人,也懂事了,不会像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还觉得我亏欠了你吧。”

“我操劳了几年,身体也不如往常,你便回来,不用去万山峰了。”申兰心一转身,在就近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祁越听了极为不忿,有心想说话,又怕哪句不慎再与顾寒添堵。便默不作声,轻轻拉了拉顾寒的袖子。

好半晌,顾寒慢慢地道,“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事。”

申兰心极其有耐心:“你是我生的,小时候没教你,你也不懂孝顺。但做娘的话也不听,宁掌门教得你这样忤逆?”

顾寒自觉说的话已够多,他不再言语,心中的迷茫混乱也平息下去。申兰心从头到尾便没听过他的话,也没问过他的意愿。在他心里,宁惜骨都比这个半路出现的娘亲切许多。

“师兄,我们走吧,”祁越仰头看顾寒,贸然握住他的手,扭头便走。

“站住,”申兰心厉声,“难道我方才尽是白说吗?我这便与宁掌门传书一封,叫他与你断了这师徒关系。”

“没有本事的人,才会威胁别人,”祁越一条道走到黑,咬着字眼悠悠地道。

顾寒本也没跟着祁越往前走,只是叫祁越拉了胳膊。他轻轻地挣开祁越的手,面上疏离礼貌,与申兰心颔首道辞。


三十、

申兰心冷静下来,她起身走近,提高声音:“好,你想清楚,今日出了我这门,便不再与我申兰心有任何关系。我只当没生过你,你自去做你想做的事,以后便是陌路。”

顾寒停着没走,慢慢转身看申兰心。

“我把你认回来,你没有一丝做儿子的孝顺,反麻木不仁。”申兰心见自己说的有些作用,便接着道,“没听过你喊一声母亲,倒是不想担家里的这一摊子,自己逍遥去。我膝下再无子女,他日年迈,叫我依靠谁去。”

眼前的人是他母亲,生他的那个人。本该是世上最亲密的关系。但这时候她所说的字句,只叫顾寒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灰意冷与沉郁。他是还没喊过母亲,也确然不想留在这里,更没想过申兰心老去的那些问题。真是不孝。

难道是多年不见,申兰心也与他一样,对母子亲情没有知觉吗?或者顾寒只是想知道,有母亲到底是什么感觉,哪怕只一句话呢,问一问他小时候被扔在山上,有没有想过家有没有想过娘亲也好。

一个无心一个无意,哪有做母子的缘分。

“……母亲,”顾寒语气生硬,像是只念了两个字。他也确实没有在喊申兰心。

“你说舍弃我的时候,没想过我回来,如若那时我在山上没活下来呢,”他不是在诘问。明明还是明媚朝气的年纪,顾寒说起生死二字竟轻描淡写,听得祁越欲言又止,“有人告诉我,死活看自己造化。这么久了,这时候见到我,也会觉得是骨肉血亲吗?”

“我去找过你一次,”申兰心神色落落,“但那道姑跟我说你命弱早夭了。”

顾寒很沉静,这让申兰心有些意外。顾寒侧身望了一眼,又道:“那座山在这院中都可看见。”说是不该怨,却又不知为何记得清楚,两年了,他母亲去了一次,那时他连她的声音都没听出来。他母亲匆匆几句便离去。

他停住,沉默一会儿,道,“母亲如今是想往后有依靠。可并不是想要我这个儿子。”

“这有何处值得深究?”申兰心掐住话,话锋转回,“我只问你,是留还是不留。”

顾寒看进申兰心眼里,他眼睛里的深冷叫申兰心觉得不熟悉。她没见过他怎么长大,也不知道他遇见过什么,这样一想,觉得陌生也是理所应当。

“不留。”顾寒也回得果断,“我不姓刘。我姓顾,是随意捡的一个字,跟冬至山庄没有关系。”

申兰心到嘴边的话顺着喉咙滚了下去。她气极反笑:“好,不愧是我申兰心的儿子。我好言好语说了这么多……没事。我只当你小时候便死了,你也不必觉得自己委屈。”

“秋荷,送客!”申兰心大声道,说罢便转身进了正厅。

回了客栈,桑落落等人却还没回来。祁越还在想冬至山庄里顾寒说的那些话。他以为顾寒是师父养大的,没想到并不是。且听起来他小时候过得并不好,跟自己比起来,简直是受虐待。顾寒是自小没人照料疼爱,所以才长了这么一副独当一面的样子。

祁越也很困惑为何会有不想要自己孩子的母亲。他从小没出过什么门,便以为所有人都跟自己和董胧雨一样。但申兰心不要顾寒,顾寒也对他母亲没有感情。祁越自己思忖一阵,又半懂不懂地搁下。

本以为顾寒想静一静,祁越便没打算说话。顾寒却不如他想的那般低落,反与他说了宛城怪事的缘由。祁越正听得惊讶时,桑落落与唐昭杨问水三人又回来了。桑落落拍着门板,门打开,她见是祁越,先瞪了眼。眼珠一转迅速看见里面的顾寒,桑落落歪了歪嘴,拖着步子进去了。

“还以为小师弟被魔修抓去了,”桑落落倒了一杯水仰头咕咚咕咚地灌,“跟两个魔修打了一架,他们跟一个小孩在一起。原来是那个……街上很奇怪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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