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照下,她的衣衫染红,如同浸血。双颊消瘦,枯发如草,形单影只地立在天地之间。
霁月看着这道背影,只觉深深的寂寥,“师尊之法并未失败,只是……”她一拱手,“徒儿愿跟随师尊,一同追寻您的道。”
渊风身形一晃,眼前似乎出现一只小巧的狐狸。
那狐妖伏倒在她脚下,大声道:“我愿同您结契,一同追寻您的道。”
“为何,你是九尾狐仙,而我不过是筑基修士。”
狐妖道:“朝闻道,夕死可矣!”
朝闻道,夕死可矣。
渊风怅然叹息,夕阳洒在她的面上,把她照得神情晦暗,茕茕孑立。
她说:“圣人要俯仰天地而无愧,可我如今,竟是十分后悔。若当年不执着如斯,此刻也不必面目全非。”
……
霁月走出见贤阁,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高塔沉浸在夕阳中,身后是无际的大海,波涛声滚滚不歇。
见贤阁就这样立了八百年,如圣人立于川上,俯视与守望着人间。
圣人在思索天地大道,孤山弟子们却在喝茶闲话。
白汽氤氲,茶香袅袅。
怀柏倒了四杯茶,茶水清亮。她把茶盏递给佩玉,“试剑还有一礼拜,不必紧张,当作寻常练习便好。”
余尺素点头,捧着热茶,“要是进了前十,我们便能一起进天海秘境了。”她的眼睛发亮,“天海秘境哎!我一定要多拜拜吕祖,好让我们能一起入选!”
怀柏大笑,“求人不如求己,你还不如自己好好练练。”
盛济怅然:“可惜我到如今还未得到一把好剑。”
怀柏劝慰:“命里有时终须有,缘分到了,自然会遇见。”
佩玉捧茶不语。
怀柏有些担心,徒弟的话本来就不多,到了东海后就更少了,像是变成一截木头。她叩桌,问:“佩玉,你在想什么?”
佩玉望着茶水,轻轻摇摇头。
怀柏心里更愁了。
余尺素翻开玉简,“这大师姐真是个好人,居然亲自给我们送来。”
以霁月的身份,自然不必做这等小事,亲力亲为足以见她对孤山之人的重视。
余尺素笑道:“托了玉姐的福。”
盛济道:“原来圣人庄也不全是蝇营狗苟、虚情假意之辈。”
佩玉突然发声问道:“为何圣人庄事事讲求仁义,却滋生出许多道貌岸然之人?”
怀柏想了想,“上梁不正下梁歪。”她托着下巴,“其实圣人说的话是没错的,许多我都十分赞同。但是渊风这个人,并不如话本故事里那样伟岸。也许她本心不坏,但就是做不来一个圣人。”
“她在这个位置,做的每件事都好像没有错,但因为她本人的缘故,成效却要大打折扣。我只是看不惯她这个人,但对她的道,其实颇为认同。”
她虽身为玄门弟子,却也与渊风一般,有一颗济世的心。
只是大道三千,个人有个人的道途,也有个人的机缘。
木门被轻轻叩响。
有人细声细气地问:“佩玉在吗?”
佩玉目光微凝,看向门外——
岁寒的声音。
第93章 风霜刀剑
佩玉起身,对他们说:“我出去一下。”
怀柏问:“是你认识的人吗?”
佩玉点点头,打开门,看了岁寒一眼,走至僻静处。
岁寒的眼眸顿失神采,迷茫地跟着她,到昏暗的檐下。
迷心之法仍在,只要佩玉心念一动,岁寒就会成为她的傀儡。
佩玉凝视着岁寒的眼睛。
她的记忆、情绪也一一传入佩玉脑中。
岁寒这些年过得并不好。
前世她依仗着章儒章礼,才得以青云直上,节节攀升。
今生章儒魂丧血雾,章礼一见她就想起爱子身亡,自然不会给她好脸色。
也正因为如此,她才压着心中的不平、厌恶、憎恨,跑到这里,希望和佩玉和解,为她日后铺路。
佩玉有些失望。当年施展下迷心,便是希望岁寒能带给自己一点有用的信息。
但她好像高看的岁寒。
佩玉叹一口气,心中好像下起一场无休无止的淋漓夜雨。
雨中,岁寒在狞笑,可怕如修罗,而她自己,渺小如蝼蚁,无法反抗,任人摆布。
如今物换星移,二人地位互换,她却并无多少欢喜。
她已经复仇,无论今生,还是前世。
只消手指一动,便有无数种方法让岁寒走向毁灭。
可她的心里仍是苍凉,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是孤山落了四百年的雪。
不曾消融,不曾忘却。
佩玉拧紧了眉,长睫微微颤动,眼中渐渐浮现水光。
那水光在黑暗中浮动,无人得以窥见,正如她两生隐忍难言的伤痛,不敢为人所知。
用在岁寒身上的迷心,不似当初,岁寒清醒后,不会察觉自己做了什么,也不会知道自己受人控制。
在无形之中掌控一个人,无疑更为高明,也更为仁慈。
佩玉被迷心控制之时,能清楚地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她努力想反抗,但灵魂却被禁锢在躯体之内,无论怎么嘶声求救,都无法为人感知。
那是一种透彻心扉的绝望,看着自己一手毁灭最珍爱的东西,一步一步,葬送了孤山。
每每想起,心头都在滴着血。
恨不得剜去自己一双眼睛,以免后来有眼无珠、识人不清、恶果自偿、害人害己。
“孤山那场天火烧得很大。”她的声音很低,岁寒眼神迷茫,并不能理解她说的含义。
孤山的那场天火,烧得很大,染红了半边天。
岁寒在那时解除了迷心。
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天道屏障,佩玉抬起头,看着天火焚山,电蛇如网,什么都做不了。
那种无能无力的感觉,她这一生,再也不想体会第二次。
所以她直至此时,也不要岁寒性命。
一是不想轻易让她死去,二是害怕出现变数,只有把岁寒牢牢掌控手心,她才放心。
佩玉手指微动。
岁寒眼神渐渐清明,在她的记忆里,她方才来找佩玉,二人聊了一阵,一起走到檐下。
一切自然,没什么不合常理之处。
岁寒讨好地笑笑:“佩玉,你还记得我吗?”
如她当年在逢魔之地所说的第一句话。
佩玉冷冷地勾起唇,“毕生难忘。”
岁寒微低下头,面露愧色,“这些年你还好吗?我常想去找你,亲自同你说声对不起,小时候我不懂事,做过许多可恨之事,如今想来十分惭愧……我想祈求你的原谅。”
佩玉神情冷漠,“你配吗?”
岁寒瞪大眼,“你!”
无双刀柄快而准地击上岁寒小腹,一阵剧痛袭来,她痛得说不出话,面色惨白,额上冷汗大颗滚落。
佩玉瞥她一眼,“滚。”
岁寒忍不住打起哆嗦,双肩不住颤抖,不知因为恐惧,还是疼痛。
她虽不记得血雾之事,但濒死的恐惧与绝望仿佛烙印在血液中,让她只因一个眼神,就出乎本能地想要逃跑。
“佩玉?”怀柏探出头,“这是你朋友吗?进来喝杯茶?”
佩玉摇头,“她要走了。”
岁寒咬着唇,低声道:“叨扰了,我还有事,道友……告辞。”
怀柏表情有些失落,“那好吧。佩玉,你还呆在外面做什么?”
佩玉站在阴影里,深深地看着怀柏。
上辈子,隔着天道屏障;
这辈子,隔着时陵的尸骨、荒魂的哭泣、无辜者的血泪。
可望不可即。
相思,害怕相亲。
她突然想起沈知水说的话。
空空荡荡的生命里,忽然冒出一枝簌簌春花。那花是白色的,跟雪一样无瑕,以前,她无法靠近,等伸手能摸到的时候,又生几分近乡情怯的心绪,害怕手轻轻一碰,它就会凋零。
她想拥她入怀,却怕她再受伤。
想把她锁起来、关在小匣子里,好好珍藏,只开给自己一人看;又想让她在春风里、在阳光下,骄傲而恣意的怒放。
怀柏见她许久没动静,心咯噔一声,快步走来,“你怎么啦?刚才那人是谁?”
其实不消佩玉说,她已猜到了,圣人庄中同佩玉相识的,大概也只有那么一个。
佩玉轻声道:“一个故人。”
完了。
怀柏想,故人,这是多么暧昧的词语!
糟糟糟!她的内心慌成一团,面色却十分从容,微笑道:“那有空叫她常来喝茶呀。”
佩玉沉默地点头。
怀柏牵住她的手,笑如春风,语气中带着点咬牙切齿,“让我好好招待她。”
弄不死丫的!
佩玉垂下眸,面无表情。
怀柏的手心干燥温暖,温度一点点渗进肌肤,温暖着佩玉的心。
佩玉贪恋那点温暖,正想悄悄握紧时,怀柏却松开手,走到桌前,心烦意乱地拍拍桌,茶水溅出,光滑的桌面上,徒留几点水痕。
佩玉的手掩在袖下,维持握合的姿势,像是想留住残余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