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尺素插话:“哪个妖怪不盼着修仙,你这一听就是假的。”
伏云珠弯眉浅笑,声音轻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本就难以分辨,不妨就在闲暇之余,当个笑谈听听。”
“狐妖与渊风畅谈,听渊风说平生志向,心中不禁为之折服。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心折之后便是悸动,缠着那人,非要同她结契。”
“狐妖已有八尾半,修为通天,却非要和一名连结丹都困难的弟子结契,这是莫大的机缘。可渊风仍是推辞。你们说为何?”
余尺素不解道:“为何?”
怀柏说:“这不是很简单,她那时连结丹都难,寿数只有须臾几十年,对妖而言只是弹指一挥间。若真结契,以后漫长的岁月,狐妖该如何办?”
伏云珠看了她一眼,笑起来,语气颇为动容,“是啊,可又有哪个人,会如渊风一般,宁愿舍弃机缘、舍弃自己生平大道,将心比心去为一只狐妖考虑。世上有哪个人,会生了这样一颗圣人的心肠?”
“那之后又是怎样?”余尺素问:“他们可曾结契?”
伏云珠:“之后是怎样,谁又知道呢。渊风修为已至元婴,狐妖再无踪影。故事的结局定下,过程再如何波澜壮阔,也不过是说书人的一声叹息。”
余尺素说:“我觉得你这个故事是假的,还是狐仙长出九尾的那个更好一些。”
善有善报,一切圆满。
伏云珠轻叹:“可惜世事不常圆满。”
说完此事后,伏云珠真不再纠缠,笑着看了佩玉一眼,施施然离开。
他们玩了一会,飞回天枢城,各自就寝。
一灯如豆
佩玉站在灯前,把市集上买的冰镇西瓜切成小块,用银盘装着,签子插好,送到怀柏口中。
甘甜冰凉的汁水浇熄怀柏心中块垒。她抬眼,灯火朦胧,佩玉的脸看上去十分柔和。
怀柏别开眼,“那个女人……不正经,身边莺莺燕燕太多,不适合做道侣,就算你动心,也要多考虑一下。”
“师尊在说什么?”佩玉蹙眉,“我并不喜欢她。”
怀柏猛地直起身,“真的?”
佩玉手一抖,西瓜落在怀柏的手背上,鲜红的汁水淌在如雪玉臂上,显得有些靡艳。
她的声音略带嘶哑,“只是我喜欢的人并不喜欢我,可惜了,强扭的瓜不甜……”
怀柏忙说:“但解渴啊!”
佩玉恍然大悟,点点头,添道:“而且汁多。”
她看着怀柏,微微笑着。眼中星河流转,笑容如履薄冰。
第92章 夕死可矣
试剑大比的安排是霁月亲自来通知。
她走至门口,轻敲几下门,听见里面人应声后,推门而入。
怀柏正在看蜃影珠。
四人坐成一排,手里拿着一块西瓜,一边吃瓜,一边看戏。
见霁月进来,怀柏拍拍座位,递给她一块西瓜。
霁月愣了一下,也坐了下来。
蜃影珠上播放的是往年试剑大比。
刀光剑影,倏忽来去,各届青年才俊纷纷上场。
漫天霞光剑影,似彩云织霓,似百蝶穿花,似霜雪泼天。
盛济连声道:“好。”
霁月眼露笑意,仙门人才辈出,繁荣无比,她身在仙门,也觉欢欣。但紧接着,她的笑意凝固——
她看到她自己。
八十年前,霁月在大比夺魁。那时她年岁轻,行事有略为轻浮。
而恰好仙门正好兴起一股浮夸之风,少年们兴致勃勃地给自己取外号,出场便要高声念出来。
比如“不才一步踏天”“区区刀临沧浪”……
十分有病。
霁月坐立不安,正想找个理由告辞离开,佩玉突然起身关掉蜃影珠,道:“今天就看到这儿吧。”
霁月向她投以感激的目光。
“咦,”余尺素揉揉眼睛,“道友,你何时来的?”
霁月笑了笑。这群孤山弟子看似不务正业,却在背地勤学苦练。看来回去她得好好督促一下师弟师妹的修行了。
“刚来,我只是来通知你们一下比试安排。”
霁月取出四册玉简。玉简上记有这次试剑的时间、场次。
“对手是由抽签决定,定下后会自动浮现在玉简之上。” 霁月声音稍顿,略带疑惑地望向怀柏,“江渚不参加这次比试?”
怀柏笑着说:“我只是来凑凑热闹。”
霁月递过玉简,“这次凑热闹的人颇多。”
江城主、千寒宫主、佛土的法师……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齐齐涌入圣人庄,让霁月心中隐生几分不安。
几人又聊了一会。
说到这些年水族争斗停歇时,霁月眉头紧皱。自龙族消亡后,水族争斗不休,内乱频频,这对东海的百姓来说,反而是个好事。不会再出现从前水族屠村之事,只要不前去深海,也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可这五年,它们似乎达成和解,”霁月叹口气,“不知是为何,虽然暂时没有贻害百姓,但日后情形,犹未可知。不过幸好龙族已灭,一群乌合之众,想必不会闹出什么大事。”
日暮斜阳。
霁月告辞离开,来到见贤阁之下。
见贤阁伫立海边,日日受海浪冲刷,如同一座孤独的巨人,守望海上。
她深吸一口气,举步踏上高楼。
见贤阁第九层已不是原来模样。
楼内大江东去,波光粼粼,两岸桃花十里,花如绯云。
霁月怔怔,片刻后明白过来。圣人心念化境,此时的见贤阁,是渊风用灵力凝成的幻境。
渊风立在花树之下,衣袍被风吹得微微鼓起。
花落如雪,江水滔滔。
明明是幻境,霁月却闻到一股浅淡的桃花香味。
她恭恭敬敬地行礼,“师尊。”
渊风点头,“这儿是我昔年证道之所。”
“我并非惊才绝艳之人,初入玄门,寻常修士几十年便可筑基,我却磋磨岁数,直到百岁,才堪堪筑基。至于结丹,那更是此生无望。我生而微末,偏偏爱思索天地间的大道理。”
“我想,世人多受苦厄。佛见众生皆苦,教化人将希望寄托来生,然而来生虚渺,何以渡世?”
“佛道,在我看来,并非救世之法。”
“孤山修的是天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任由万物自生自灭,圣人任由百姓自作自息。一切遵循自然。”
“可是,”渊风苦笑,“我们人生于天地间,难道就要这样对同袍袖手冷观?难道要生于天地,要对这天地毫无作为?生得犹如草木、犹如山石、与这世间的一花一木并无不同。”
“我亦不满足于此。”
“至于千寒宫,参避世之法,自不必说。墨门与我圣人庄相同,皆有一颗救世之心。可惜……”
渊风轻声叹气,“墨门说‘兼爱’,想法本是好的。可人生于世,怎会没有亲疏远近,墨门要求把爱平等分给每一个人,若父母与陌生人掉入水中,要勉强人先去救那陌生之人,这岂不是违背了人之常性?”
霁月点头,“正是。”
渊风道:“那时我便常想,圣人庄的道、我日后的道,该是怎样呢?”
霁月闻言亦在深思,圣人庄的道……她喃喃:“仁?”
渊风微笑,“然而仁字何其空洞,什么是仁,如何做到仁?”
她伸手折下一枝桃花,缓步行至江前,江水慢慢流动,晚霞映江,天地广阔。
“我行至此处,忽然豁然开朗。”
“世人愚昧,我便以仁爱去教化百姓,传其礼教、诗书、孝悌。”
“人的爱有亲疏、缓急,这是常性,我便教人以孝,若有不孝者,便束之以礼,若人人皆爱自己的父母、子女、兄弟,这世间岂不是能达到圣人向往的境界。”
她将桃花放入水中,目送它随流水远去。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这八百年来,我所做的一切你也已看到。七城之内,人人出口成章,生活富足而安定。礼乐仍在,孝悌不失。我救不了天下百姓,至少惠及一方,可是霁月,为何我仍觉得自己做错了呢?”
霁月不解,“师尊何曾有错?”
渊风负手看着斜阳,“人人出口文章,高谈论阔,然而潜心做实事者,又有几人?”
“三年孝期,推行厚葬,可有几人是真心难过?礼乐之下,虚情假意,与我当年所想,差之远矣。”
她目光哀伤,“何以我殚精竭虑,却让圣人庄沦落至如此不堪的地步呢?”
“何以我圣人庄的弟子,一代更比一代不堪呢?小辈望过去,除却你,竟再无一人可用。”
“我当年在此处立誓,孤山参无情天道,我圣人庄便要行有情人道。我要教化世人,教他们不信鬼神,不畏天地,让他们深信,人定胜天,天为我用。生而为人,我愿对这天地有所作为,也想每个人,都能对着天地有所作为。”
“人,是我当年悟的道,仁,是我设想中得道之法。”
“可也许这件事,从一开始便是错的。这八百年,为了实现当年的道,连我自己都变了许多,我早是个不仁之人,却想教人以仁爱,也无怪乎会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