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一句泪一行,卢蝎虎泣不成声。
龙哥来至他跟前,抬手托他下颚,迫他仰起头,很轻很慢地问他:“为什么这样都没有恨?为什么要继续一个人住在山里?为什么,我听不到你的这段心?”
“我没有看见。”卢蝎虎用自己的声音诉说,“我从小笨,不是亲眼见过的,不是亲耳听到的,就想不出来。我不知道生了病的人是什么样子,也没看见大火烧起来时候的景象。我去山里找蝴蝶花了。娘说人死了之后魂会化作蝴蝶飞去极乐之境,说蝴蝶花就是他们留在世上最后的惦念,采了花献在坟上,梦里花仙会替故去的人捎话来。我想,”他哽咽着,“我就想听听,爹跟我说话。我没送过他。”
龙哥一把将他揽进怀里,不再问了,也什么都不想听。
可他依旧痴痴自语:“我不敢走远,怕此地的花仙不认识路,把爹的话捎丢了。三年了,她一直没有到梦里来。我等了三年。爹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
龙哥笼着他,手在他头上一下又一下抚,柔极了。
“不是的!”他说得无比肯定,“是你爹他放心了。走时无牵无挂,去后无欲无求,这叫瞑目!”
“唔!”
卢蝎虎在他怀里用力点了点头,忍一忍,嚎啕大哭。
第11章 十一、嗅色可餐矣
走了一趟荒村,什么心结都解开了,也不再存着不可说的秘密,一家三口最终没有去镇上,反而往深山里遍赏秋色绮景了。
丧父三年独居十年,卢蝎虎终日与兽鸟为伴共花草谢岁,曾经自认是这山里半个通。结果蛇洞里走一遭,他才深刻体悟山外确实是有山的,密林之中更有乾坤,宇宙万物人兽魑魅,自己连“人”这一项都未窥透皮毛洞悉本质,又怎堪天下种种惊奇?一言以蔽之,他觉得自己太嫩!
此番入山,便凭着龙哥引路,去踏行自己不曾探索的荆棘,去发现重重遮蔽后豁然开朗的水月洞天。山中岁月长,山中也有不凡和隽永的生机昂扬。
看过了这一年最后的颜色璀璨,龙哥问卢蝎虎,愿不愿随自己回逍遥洞府,山主的殊荣与他共享。卢蝎虎却只说回小屋去,继续孤孤单单地等一个梦,当他的普通人。
龙哥似料到了卢蝎虎的答案,或者他又食言用了猜心术早早便探知,但也未作强求。低头看着怀里的虎子,故意问他:“你要做人还是当妖?”
虎子尚不会自如表达,学舌过的词句都不足以拼凑出他的心声,索性啊呜一口咬在蛇爹虎口上,挣扎落地,扭着蛇尾巴嗖嗖窜到卢蝎虎脚边,熟门熟路顺着腿爬上了肩,搂紧了不撒手。
面对无措又歉然的卢蝎虎,龙哥不过瞥了眼手上不痛不痒的牙印,耸耸肩,甚无奈道:“没办法,孩子大了主意也大,管不住,你受累,还接济着吧!”
虽说才在肚子里待了一天,但好歹是自己生出来的娃,卢蝎虎断断不会嫌弃,简直疼都来不及,当即欣然应允。
龙哥便放心了,拍拍手说:“走吧,回了回了!”
言罢抬脚往前去。
卢蝎虎在后头抱着虎子,怔怔地忘了迈步子。
龙哥等一等他,催促:“快着点儿啊!天黑了道儿不好走。”
卢蝎虎习惯性在心里嘀咕:“你家不是这个方向啊!”
龙哥站着没动,表情也无变化。
卢蝎虎继续嘀咕:“是送我呀,还是真跟我回去?”
龙哥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卢蝎虎大着胆子再嘀咕:“不是会读心么?有本事你猜呀?”
龙哥冲过来狠狠赏了他一记爆栗,怒叱:“小兔崽子蹬鼻子上脸,试探起本座来了,找不痛快是不是?屁股痒了直说!”
卢蝎虎儿子都不要了,径直拿虎子的脸挡了屁股。
可怜虎子头上脚下莫名其妙亲了一回亲爹的屁股。
可叹卢蝎虎到底没能保住自己的屁股,当晚上又被妖艳夺人的美男蛇给翻来覆去采阴补阳了。
翌日龙哥神清气爽,大早上起就摆着自己风姿绰约的胯在屋外头忙活。卢蝎虎被那条硕大的蛇尾巴折腾了一晚上,饶是身体已熟悉了那样异常的□□,奈何一届凡人还是打小就养得不善的羸弱凡人的小身板,总是经不住龙哥的予取予求,日上三竿都仍软绵绵睡着,浑身骨头仿佛全叫蛇缚绞碎了,整个人了无生气地趴伏在床内,连翻身的余力都没有。
龙哥也不来扰他,兀自在外头搞出不小的动静。虎子最是好奇,便不缠着卢蝎虎撒娇使赖,转而投奔了蛇爹的怀抱。隔着薄薄的一层木板门,不时能听见小儿兴奋的笑声。
终于卢蝎虎亦是抑制不住窥伺的欲望,挣扎着撑起身来,抓件披衣搭在肩头,托腰扶墙,慢腾腾挪到了门边。拉开门,入眼堪称翻天覆地!
原来龙哥施术,轻巧地在屋门前围了一方篱笆院,翻起两块百步见方的闲田,左菜右花,篱笆墙边另栽有一树山茶并两株绿萼梅,俨然田园意浓。又思不可居无竹,蛇喜竹阴,卢蝎虎鬼使神差般走出屋门绕到墙角张望一眼,果不其然,小屋依山势,后坡上密密匝匝立起一排入云的青色屏障,随风摆荡,像极了腰上没骨头走路爱摇臀的龙哥。
“啪——”结结实实一记掌掴落在后脑勺,卢蝎虎被打得足下趔趄,直往前冲,差点儿扑在地上。亏得龙哥及时将他腰腹捞住,嘴上却啐:“不在屋里躺着跑出来吹风,没病找病生呢?”
卢蝎虎攀着他胳膊站好些,揉一揉适才叫他打疼的脑袋,两眼张得老大,既惊且喜,孩子似的傻乐:“住、住着……家……”
龙哥白他一眼,似笑非笑:“你也知道自己原来住的就是个窝棚啊?”
卢蝎虎继续挠发丝所剩无几的瘌痢头,嘴能咧到耳后根,露出一口七出八列的参差黄牙,傻憨傻憨地说:“不、不会!”
“你不会修本座会啊!满意不?”
卢蝎虎嗯了声,重重点一下头。
“那谁走路没骨头啊?”
卢蝎虎顿了顿,居然嘟起嘴一脸委屈。
龙哥挑衅着:“说,说,快说,本座没开着天耳呢,且听听你自己说的是非曲直!”
卢蝎虎瘪着嘴,没敢说。
龙哥乜笑:“又试我呐?那你猜本座听没听见知不知道?”
卢蝎虎更不敢猜。
“说!”
不说!
“没事儿,说出来!”
打死说不出来!
“本座今晚上不折腾你,乖,疼着你呢!”
卢蝎虎忍不住心说:“再折腾一晚就死了,没蛋给你吃,饿着。”
龙哥眼角猛烈抽搐。
卢蝎虎双手交叉揪紧了肩上的披衣,缩着脖子往后退了一步,情急大喊:“疼——”
屁股不疼,脑门儿疼。
龙哥没弹他爆栗也没扇巴掌,学虎子,化出蛇首张开能随意脱臼的大颚,一口把卢蝎虎整个脑袋咬在了嘴里。腥膻的信子顺便自鼻孔探入咽喉深处撩拨了一通,把卢蝎虎搔得又痒又疼,身起燥热,不由自主抖了抖。
龙哥乐了,松开蛇牙恢复人形,衣袖滑落露出纤白的小臂,凉凉地贴着卢蝎虎潮红的面颊,将他整张脸捧在臂弯中,诱惑地笑言:“乖丑丑,知道自己来要了,妙呀!”
于是天还大亮,卢蝎虎又起不来床了。
他神志半昏被卷在巨大的蛇尾里,浑噩地起了点小心思,牙漏风唇未锁,低声碎喃:“妖怪不嫌人丑的,真怪!”
“因为蛇的眼睛都不大好啊!”携魅的嘶鸣呵在耳畔,一言一笑,“所以我们不爱看,就喜欢闻。”
卢蝎虎涣散的眸光里浮起贪奢的醉意,追问:“我闻起来像什么?”
长信曳过鼻梁,舌尖的分叉翘起,沾了沾他湿润的眼睑,话音愈加哑得不似人声,缓慢地倾诉:“你呀,是世上最好吃的香饵!恨不能连皮带骨,全吞进肚去。”
“龙哥会吃了我吗?”
“不是在吃么?你可真好吃!好吃极了!”
“唔,嗯哼——”
帐中风月无边,靡靡绯绯,帐外,可怜虎子饿着肚子被捆成个粽子样吊在梁下,泪眼汪汪瞪住边上才成人一臂宽的距离外躺在竹篮里的二蛋,看见咬不着,馋得口水垂作长丝,源源不断地在地上淌了一滩。
第12章 十二、舍生忘死乎
入冬以后,龙哥就变得懒洋洋了。
非止不莅临人间体察凡俗的喜乐疾苦,甚至连床都不愿下,一日十二个时辰,他倒有十个时辰裹在被中。吃饭在床上,练功在床上,陪虎子还在床上。虎子亦不需得谁来与他游戏,就见着一大一小俩蛇妖各自盘成一个规整的圆,小圆填进大圆里,一道呼呼大睡。
卢蝎虎明白,人身修得再精致,父子俩终究还是妖,是蛇,血凉,天暖了就活泛,天一冷,便爱群聚冬眠。好在半山里降霜未冻,溪水边还不见冰碴子,尚未冷到兽迹断绝景色肃杀,因此正午日头盛的时候龙哥还是会起来到外头坐一会儿的。就坐在院当间的树根台子上。那本是山林里刨来的一段老树桩,径长过一臂,用龙哥的话说,这般粗的老树该是已经成妖了。到底躲不过凡人斧锯,也不知精魄是否找到合适的依托,不然少了原身支撑,恐怕要灰飞烟灭。卢蝎虎当时便泪如泉涌,跪在地上给树桩子磕了几个头,随后一意要把老桩连根起出来,说搬回家移植院里,让龙哥帮忙念念经,兴许能再把精魄收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