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得心里一惊,拉着玉兔道:“你听到他说的什么没有?”
玉兔望着无眉,满脸茫然:“五帝司迎,这是玉帝爷爷都做不到的事呀。”他茫然了一会儿便放下了,望那边看了好几眼,然后偷偷告诉我:“小无眉真好看。”说着,他念了个风决,平地狂风起,吹得人衣襟猎猎作响,紫薇台上跃起一丈多高的火焰,无眉立在那火焰前,将一封纸函投了进去。
片刻后,他手往火里一伸一捉,夹出一片完整的纸书。
其实这种把戏,我小时候看过,虽然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见到了。那时我不在台子前,而在作法的人身后,能瞧见浇火油的地方只有外面一圈,纸函是事先写好的,质地是黄油纸,事先过了一道水,再完完整整地放在正中。只要伸手抽手的速度足够快,便不会被火燎到,纸张也能完好无损。
但此时,林裕和其他的老大臣们都不知道这事,平地生出大风,在他们看来已经足够邪门儿,不用说见到一张在火里安然无恙的小纸片了。
我对玉兔叹道:“你可真捧场。”
玉兔不说话,抱着我一只胳膊接着看。
无眉将那纸函捞出来后,原封不动地递给了林裕。林裕先是对他拜了拜,让人迎着无眉坐去了一边休息,这才打开了信函。
他念道:“有女姣瑶,动爻双重阳,八月末余多,辰时旺夫子。生在高墙,有良家相。”
玉兔道:“谢樨,我听不懂。”
我安慰他:“没关系,我也听不懂。”
我们两个好似一对傻瓜,等着上面的人公布答案,等了多时没等到,却发现底下的人都像是听懂了,一点反响都没有。
林裕微笑着问道:“各位爱卿,我的皇后可在你们家中?”
他这话应该有些开玩笑的意思在,可我听了只觉得汗毛倒竖。过了好一会儿底下都没有声音,每个人都一动不动。
我有些疑心无眉这结果给错了。要测天命姻缘,还偏要定在皇城权贵中,符合条件的能有多少?
无眉却隐在人群后头,他身量矮小,坐下来后基本只能让人瞥见一个发尖。
我们等着,不多时,人群中终于挤挤攒攒地走出了一个人,前面的人自动让出一条道来,让他在紫薇台前、林裕眼皮子底下跪下了。
陈明礼跪在那里,双手高举过头顶,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可查的颤抖:“是臣女。臣……接花翎。”
☆、新娘
陈家有个女儿, 我听说过, 但从未见过。凭我推测, 大约是已经出阁了。此时闹腾这么一出,最难做的无疑是陈明礼这个当父亲的。
帝王家夺人姻缘的事,前朝也曾有。当时是一位公主瞧上了一位已婚的司马郎, 不能做小,且不容心上人枕边有其他人,皇帝疼爱女儿, 一道圣旨下来命那男子连夜休妻,将即将临盆的妻子赶出家门。男子面对诛九族的悬牌,咬牙屈从了,最后青梅竹马的妻染上风寒, 死在了颠簸的路上。一尸两命, 男子从此形如走肉,魂飞天外,同公主一起不得善终。[1]
我分神想着这些听来的传说,瞧见林裕缓步走下,将花翎赐给陈明礼, 再扶着他起身。花翎用的白孔雀毛,上缚深红长绫,算作凤尾, 寓意是真凤感召。
再近些,就瞧不清了。陈明礼背对我们,林裕亦垂首低声说着些什么话, 大约又是同臣子和未来国丈客套的那回事。不多时,群臣出声恭贺,齐齐下跪拜首,陈明礼同皇帝站着钉在那儿,如同两杆苇草叶,在潮水般涌来的恭贺声中纹丝不动。
无眉站了起来,直直地向我这边看来,突然转身走了。好几个太监同侍卫追上去想拦他,都被他很不耐烦地挥手赶去了一边,连林裕的面子都没给,径直拂袖而去。
我对玉兔道:“一会儿你去接一接尚书大人,我留下来同无眉有些话讲。”
玉兔捏了捏我的手,答应道:“好。”
我摸摸他的脸,不放心地再嘱咐了一遍:“你有分寸的,是不是,小兔子?”
他很乖巧地点了点头,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准备往御前门外去等着。
玉兔没走出几步,回头望着我,眼巴巴地道:“那你要早些回来啊。”
短短几刻钟的事情,硬生生弄得如同长别离将至。果然人谈恋爱时会变得格外矫情,又腻又黏,我一瞬间产生了一点想把他揣进袖子里带着一起走的想法。
我压下这个念头,再摸了一会儿他的头,和他分开了,往无眉来时带我走过的那条皇城宫巷中走去。
无眉裹着黑袍子等在那儿,像朱漆宫墙旁戳了一截炭棍。
我还没得及发问时,无眉便开口了:“张此川在皇宫内。”
我愣了一下。
他盯着我的眼睛道:“我昨日为你们卜了一卦,那姓张的事事不得意,你们也未必能好到哪里去。此事决计不能再拖了。”
我问:“不能拖,你便将人家姑娘坑了进去?”
无眉眼神暗了暗,挑眉冷冷地道:“你怀疑我?这锅你找三皇五帝背去,那纸上的字我并未做手脚。换个人来,测出的八字也当是陈氏女,在与你们商议之前,我决计不会插手。”
我瞧着他一脸苦大仇深地瞪着我,赶紧举手投降,顺道夸赞了一下他在台上的飒爽英姿,以表抚慰。他好不容易才消了气。
无眉清了清嗓子,再警告我道:“我晓得你前世不信神,但我要提醒你,现在你是个什么身份,在做些什么事,心里须一直要有数。凡人说举头三尺有神明,神仙之上便是天纲。你——”他顿了顿,“和那只兔子,都在六仪天纲之内,神仙的命数,谁都说不准,即便是凡人,也左右你们的命格,要谨记。”
我道:“我知道。这些事,判官此前已经同我讲了。”
他又冷笑道:“你知道?判官大人讲你耽于情爱,怕是连这次为什么要下凡都不晓得。”
我愣过一下后,也瞪他:“你告诉我,莫再和我打哑谜,我年纪大了猜不动。我这回下凡,莫不是和玉兔下来查林裕的么?”
无眉叹了口气,颇同情地看着我。他往旁边看了一下,也没见他怎么发力,几步便轻轻松松跳上了几尺高的宫墙,顺手折了枝墙后的树枝冲我比划:“这档子事,派谁来都可以,怎的偏要两次都指定你?凡人化仙,一般来说,这是八百辈子才能得到的福分,是这样吧?”
我点头。
他冲我一指:“你这样的,说是狗屎运中的狗屎运也不为过罢?”
我道:“有点过,建议换个形容。”
无眉摆摆手:“这不是重点。虽然你无意成仙,但的的确确是脱离了肉体凡胎,不再受轮回之苦。可这样的福气,追究根源,是谁造成的?这份债可不轻。”
我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有些愕然:“张……此川?”
无眉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你前世为他所杀,又因他成神,福祸相抵之后,你还要欠下他一些,这便是孽缘。我那日听说,你似乎是天庭的什么驸马爷?不论你同哪位仙家好了,总得要先将这段孽缘彻底斩断,我估摸着那群无聊的神仙也正是这个想法。”
我有些郁卒。
原来我还在考核期。
这么一想,包括天宫上的那一段儿,我也记了起来:嫦娥当时的说法同样是等我下凡与张川两清之后,才能彻彻底底地将玉兔交给我。玉帝虽然没明着说,我捉摸着也同样是这个意思了。
无眉鼓励我道:“根据我的经验来看,感情上的事情便不适宜一拖再拖。咱们不妨直接一点,快刀斩乱麻,你早日了断了,早日和那只兔子精回去,莫要沾上一身腥。”
这小神棍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等我想了一会儿后,这才将手里的树枝棍子丢去了一边,复又跳到地上来:“好了,情报交流完毕,我们现在可以拟定计划了。”
冬风凛然,我和无眉各自缩着脖子揣手谈论半晌,最终决定了一个方案:
我和玉兔随送亲陪嫁的人员,直接混入宫中,寻找机会接近林裕,一面探查这皇帝变态了的原因,一面搜寻张此川的踪迹。
无眉再三叮嘱道:“法术防身可以,切不可扰乱凡间秩序,我看那只兔子精好像很蠢的样子,你记得提醒他。”
我道:“我有数。另外,我替他澄清一下,他确实是月宫玉兔,也是……嗯,我的家人。”
无眉凝噎半晌,找我确认:“家人?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没等我回答,他拍拍胸口道:“那就好……我老觉得那只兔子对我图谋不轨,被他吓了好多回了。”
我:“……”
我回到尚书府时,并未看到我预想中的闹哄哄的场面。我听一个婢女道,消息传下来的时候,府上的确炸了一会儿,此刻已经平静了。
我走入内院,想去找陈明礼,却被告知尚书大人身体不适,已经回房休息了。玉兔在灶房里煎药,看到我进门,急急忙忙喊了声:“谢樨。”
我轻轻敲了他一记:“在外叫我郑唐,别再忘记了。”他却有些着急的样子,药炉子上的火也不扇了,比划着对我道:“他,陈爷爷让我们收拾包裹走,说这地方不能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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