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眉小少年很懂我的心思,我十分满意。我将那张符纸摊开看了看,见上面不是市井道人惯用的鬼画符,而是几个无比直白的大字:“此符化水入腹,凡人日可行千里。”
无眉原来送了一张跑路的符咒过来。他既然让林裕不碰皇后半根头发,玉兔的安危应当不用我操心,我估摸着,这符咒正是给我准备的。不过这张符咒做得太不专业,我有些怀疑它的可靠性。
怀疑归怀疑,我想着无眉总是能带给我惊喜,便将它收进了袖子中。
接下来便是如何向陈明礼解释了。
我抱着玉兔思索了一会儿,想出一套说辞,便起身准备去寻陈明礼。
玉兔在我身后问道:“我可以旁听吗?”
我摸摸他的头:“不可以,小兔子,这次不可以,乖乖呆在这里等我。”我推开门,见他有点委屈地望着我,对他比了个嘘声的手势:“我们要讨论卖兔子的事,你是当事人,要回避一下。”
我找到陈明礼后,向他诉说了我的计划。
老陈头踞在神仙椅上做艾灸,白烟弥漫,十分刺人眼睛。短短一日间,他像是再次因殚精竭虑而迅速老下了一大截,连带着声音都多出了几分平日没有的颤抖和软弱。
他问:“送……一个男人进去?”
我向他隐瞒了障眼法化女子的这部分事情,点头道:“是的。皇帝既然恋恋不忘张此川,何不试试再送个绝色美人过去?帝性善变,喜怒不定,此举定然能投其所好。”
“若是不成呢?”
我道:“不成功,便成仁。为了以防万一,还请老师暂时离开京城,告假一段时间,好回乡调养身体。”
陈明礼不表态。
我知道这个计划并不能让他完全满意:送女子进去,会被外臣抓住把柄栽赃陷害;送男子进去,若是能讨得林裕欢心便好,若是适得其反,则是欺君之罪。
无论哪条路,他陈家有九成都要落个被人赶尽杀绝的下场。
他问:“左右是死,为何不与那姓张的手下人拼个鱼死网破?帝王好绝色,你又要从哪里找绝色男子出来呢?”
我向他俯身拜首:“学生自然能找到。学生来京,已经做好了准备。”
陈明礼的身影在艾草烧出的烟雾中动了动。
“你说的准备是……”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我的药师,明公子。他在老师府上也呆了一段时日,老师可也认为,人间男子美貌无出其右者?”
那团白烟慢慢地淡了,穿堂风吹进来,搅动起水流旋涡般的痕迹。陈明礼的脸从雾气后露了出来,他双眼紧闭,眉头紧锁,而后在一瞬间展平了。
他没说其他的话,只道了声:“好。”
我推门出去时,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场戏演得我心中很不舒服。
我为了玉兔做戏到此,思虑到此,可若我不是死过一两回的谢樨,也不晓得朝廷中那几个人的牵扯的话,换做当凡人时的我,是否也能掐着这种深沉心思,做出将身边人推进火坑里的事呢?
陈明礼没有说其他的话,也代表他接受了这个事实。他会眼睁睁看着这个每天细心为他熬药、叫他陈爷爷的那个年轻人坐上花轿,落入虎狼之口。主意是我挑起的,但他拍板了,再次让我清楚认识到,我和他不同。
他是朝廷人,要为自己的生死过活。而我只是个想斩断孽缘的散仙。
没什么本事,没什么气量,亦无他大愿望。
玉兔在房中百无聊赖地的等着我:“谢樨,我又发现了一个有趣的戏本子,你陪我一起看罢。”
我坐上床,照例靠着床头,将他圈在怀里,我们两人共读一本书。不多时有个下人送了几大盒点心来,又请我和玉兔明日随陈明礼出游,去周淮河画船赏景。
难得的是,陈明礼还落笔写了字帖,夸赞了玉兔的药方,再让他明日替他诊脉,另开一剂治疗心肺的方子。
玉兔怕了陈明礼许久,捏着字帖很高兴地问我:“谢樨,我可以去吗?”
我道:“去吧,不用怕。”
他又问我:“你们刚刚商量卖兔子的事,现在一只兔子是多少价钱了啊?”
我抱着他,伸手将他手上那本书翻过一页,没好气地告诉他:“一文一只。”
他有点难过:“啊,为什么,之前还是十文一只,我们兔子现在已经这般不值钱了吗?”
我道:“谈崩了,多少钱一只都不行。”
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我让他将书收好,再吹熄了灯,揽着他面对面躺着,准备睡觉:“多少钱都不卖。”
☆、进宫之前
隔日, 玉兔去了陈明礼那儿, 陈明礼由之前的吹胡子瞪眼的冷面尚书瞬间化身为慈眉善目的长辈, 对他进行了一番亲切慰问。
虽然知道他多半是出于歉疚,但我站在一旁听着看着,实在有些泛牙酸。
陈明礼和蔼可亲、言语如同春风化水一般地问:“你们二人, 何时认识?何时结了契兄弟?闽地风气如此,我在京中倒是不曾见过,没听过男子可结姻亲的说法。郑唐双亲都不在, 你们住处又是如何安排的呢?”
别说陈明礼了,在我晓得郑唐这个人之前,也不知东南沿海还有这种风俗。那边人视男风为常态,甚而有家中小郎到了年纪, 父母主动张罗着寻一位契兄, 算作儿子以后人生的扶持者。及冠后,即便各自婚娶,仍然同衾共枕的人也不在少数。
玉兔给他看完脉,捉笔写着药方子,听了后停笔, 很不好意思地望了我一眼:“我认识他四年又十二天。结契的话……还,还没结……”他话音顿了顿,又道:“我们就住在谢——郑唐家, 外面有水,有很多花,家中养了一条鱼。”
陈明礼似有喟叹, 将玉兔递给他的药方子接来看了看,再叹了口气:“你医术倒是不错,可听你谈吐,似乎是没读过什么书。”
玉兔楞了一下,张口就准备说话,我看他那样子,及时掐了他一把。要是老陈头知道他一天到晚都看的些什么书,估计要背过气去。
子不教父之过,兔不教是我喂得不好,我认了。
陈明礼将药方看过后,交给下人嘱咐备药,再让玉兔和我向他敬了一回茶。
我瞧得出陈明礼已经在将我们当自家人看了:他先是让了备了茶水,又取了一双大红的软垫过来,招呼我们一起去正堂中。
“敬罢,郑唐知道怎么回事,我不赘述了。”陈明礼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庄重地掸了掸衣摆。
我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新娘嫁过来之后的礼节,要同夫婿一同给公婆敬茶,隔天再由新郎上门,去给泰山泰水敬茶。
我接了那泡着莲子和红枣的茶杯,在左边垫子上跪下,捧给陈明礼喝。
我道:“谢谢老师。”
玉兔照着我的样子也给他敬了一杯,跪在右边。陈明礼受了茶后站起身,先扶了玉兔起来,再让我起来。
玉兔满脸笑意,陈明礼背过身去,畏寒似的将手揣入袖中,要赶我们走:“晚上出门走走,这会儿该歇息歇息,早点儿准备。”
我便拉着兔子回了房。
当晚夜游长河,陈明礼鼓捣了一只画舫出来,单让我和玉兔上去了,他和其他随行的人留在另一只船上。玉兔蹲在船舷边,伸长了手想捞水花儿,我在他身边扯着他的领子,防着他掉下去。
陈明礼所在的船小,飘飘悠悠地从我们眼前晃过去了,我在船舱外的窗户上瞥见了陈明礼,和他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他看着我和玉兔,神色仍然有些不自然,不多时便拉扯着他另一个门生,也就是之前同我一起抄书的那位,离开窗边自顾自走了。
玉兔问我:“谢樨,我们今晚上可以住船上吗?”
我道:“可以。”
作为一只兔子,玉兔他不怕水,反而很喜欢窝在极小的小船里睡觉,这一点我此前在忘川时就发现了,便用西天玉菩提的叶子为他折了一只,与他的兔型紧密贴合,能飘在忘川水上荡来荡去。
他挑来挑去的,最后选了一间十分靠边的小厢房,说是晚上能听水声。我没什么挑的,沐浴过后宽了衣,照旧抱着他躺下了。
玉兔在我怀里动了动:“谢樨,你想不想要梦到兔子?”
我想了一下:“你是说带我看桂花么?”
他趴在我怀里笑,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我没有多想,困意上来后便睡了,结果没料到玉兔给我安排了一个梦。
成亲的梦。
梦里我爹我娘在列,嫦娥也来了,另来了个提箭筒的男子,我从未见过,估摸着那是嫦娥原先的丈夫后羿。
我和玉兔拜了堂,过程中没什么波折,之后顺理成章地进了洞房。
我坐在床上,感觉周围环境都有些失真,我视野中一片喜气洋洋的红色,看外物便不大真切,唯独能瞧见手边堆着一些果壳瓜子,寓意是早生贵子的意思。
我没望见兔子,心里想着他怎么还不来?新婚之夜,不免太磨叽。
这个时候,我听见了门扉被人推开了,玉兔一进门便喊了声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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