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岫想起被自己毁掉的那一室经典,莫不是那空空当年读过的?他一抬头,便看见陆珩眼瞳漆黑的看着自己,“师兄的魂魄丢了。不得已,我强行上了三十三层天,到底求的观自在菩萨予我莲种。”
“观自在菩萨告知我。需要用母池的水,并本身的佛心养着。待开出花来,要用本来的佛心助其化成人形,又要民间的愿力,百年的国运做势,才能将其完全复活。”
何岫大悟,“这么说来,莲华宫每年又是祭神又是招魂,难不成是为了给这芬陀利的魂魄指路?”
“正是。”
陆珩将他从地上拉起来,轻轻握着他的手,“岂止。莲华宫上下每年受万民的香火,这宫中所集的愿力,每年的七月半的回魂鼓舞,都是为了阿秀。”
原来有这般“曾经沧海”的一段。耳中嗡嗡作响,不知道是这台上的风太大,还是莲华的话过于震撼。何岫自己那点旖旎的小心思同这般一同长大的情谊,这般情深似海的执着相比,简直就是不值一提。他当初仅存的那点恃美而骄的心就似被踩在烂泥里的花,皱烂的不成样子。透心瓦凉。他挣脱了连华的手,“原来如此,难怪。”
他低下头,掩饰自己魂不守舍的脸,“是何岫孟浪,坏了你的事情。我甘愿受罚。”
连华几次要上前扶他,却又生生忍耐下来,“不知者不罪。你且随我回去,日后只管潜心修行,莫要再生事端。”
何岫胡乱的应了。又道:“我出来有一会儿,想来云澜亦该找我,我去同他知会一声儿。”
连华叹息了一声儿,“去吧。”
何岫一路慌慌张张,跑的丢盔弃甲。
待他回到殿前,发现莲华宫的求仙剑舞正在高潮处,一众女弟子穿白色道袍,高挽发髻,衣带当风的从高高的宫阁上飞下来,遍场都是花瓣花香。云澜端坐皇帝身旁,不知道正同皇帝说什么。看见何岫进来,温和的冲他笑笑。
他随便找了个地方挤坐下来。眼前,连华的脸晃来晃去,耳边,连华的话萦绕不散。他心里七上八下的,任眼前衣香鬓影彩带翻飞,只是入不得眼去。
何岫是个性情卑劣的半妖。得过且过,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拈花惹草,坑蒙拐骗,却又优柔寡断;小奸小恶常有,妇人之仁频存。从来是善人不喜做,恶人又做不成。连华是从三十三层天上出来的坠仙,如今是手握四界的当权者。又曾被那么高贵殊荣的师兄教导过,杀伐果断的性情之下想来也存了几分洁癖。况且连华对那芬陀利心存执念,想来也看不上他这一副拈花惹草,视情爱为过眼烟云的性子。
盏中酒又苦又辣,浇的肚肠火燎一般生疼,催的头脑昏昏沉沉。何岫不胜酒力,饮了两口就晃晃荡荡的从人群里挤出来。心道:从狐娘嫁入沈家开始,自己就一直不顺。先是被嫂嫂发现了真身,而后在滩涂遇见了地狼,又失了肉身……。别是那沈家的风水其实不好吧——妨继子。唉。
他这么一路想一路闲逛,待他回过神来,已经身在明春门了。云澜的马车就停在哪里,两匹高头大马抖着鬃毛,尾巴摇来摇去的赶走蚊虫。边打鼻息边低头吃着草料。赶车的车夫还未回来,想来也去瞧热闹了。
夜色深了,已经有人陆陆续续的出了宫门去。何岫隐了身形,蹲在马车顶上。无聊的看着那些凡人。那边似是一家之兄弟几个,都穿着朝服,边走边亲亲热热的叙话;年老的妇人被两个孩儿扶着,为自己得见天颜而心满意足的笑着;有一个年轻的娘子跟在自己夫君的身后,兴奋的讲什么。那夫君想要拉住她同走,又顾忌场合,只得故意放慢脚步等着她……。何岫被他们别别扭扭的样子逗的直乐,乐到半途,突然想到人家都是三人成行、二人成双,只有自己形单影只。
悲从中来。何岫又想起那台上浑身冷气的连华,心头一阵的沮丧。连华那师兄也叫何秀,人家生来就高贵,目下无尘。自己也叫何岫,偏就是同名不同命。不人不妖,不被六道所容。又一想,那何秀死了,还有个痴心的师弟时时日日的惦念要复活他。假如自己死了,连华可能连眼皮都不会欠一下吧?
这么一想,更沮丧了。他垂头丧气的往那马车顶一躺。眼前恰繁星点点,空气中还弥漫着烟花过后刺鼻的辛辣味道,耳边时不时传来行人意犹未尽的谈论,似乎全天下只有何岫一“鬼”觉得这一日过的糟糕透了。
忽而觉得如芒在背,何岫一骨碌从车顶上翻起身来。环顾四周,那些凡人或步履匆匆或如闲庭信步,或携妻带子或呼朋唤友。面带喜,语含笑。却没有那个将目光停在他身上。何岫疑是自己多心,才要躺下,忽然看见在宫内碰见的那个郭逊之从不远处走了过来。
郭逊之两手扶着一位妇人,头离那妇人极近,看他面上的表情,似是在说什么有趣的事情。细看那妇人,身着石榴红色的齐胸襦裙,外罩白绫隐纹褙子。她一手放在隆起的肚子上,不知怀了几个月的身孕了。何岫隐约能看见那妇人的肚中隐隐的紫光,想来是郭家几代清正醇芳的品性感动了天地,不知道是哪位星宿要借着这郭氏妇人的肚子转世投胎了。正在何岫对着那肚子胡乱猜想的时候,忽然觉得那郭逊之似是定定朝车顶看来,并且似笑非笑的在何岫的脸上逡巡了一圈。就在何岫浑身紧绷,想要深究的时候。郭逊之却回过头去,对身侧的妇人说道:“娘子你看,这马车顶上刻莲华,似是来自莲花宫中。”
郭小娘子并未回答,只朝着马车转了转头。隔着帷帽,何岫看不见她的脸孔,只看见那帽下的轻纱,轻轻的动了动。
郭逊之挽着妇人,二人亲亲热热的渐渐的走远了,何岫复而又失去了躺在车顶看星星的闲情逸致。他翻身下来,钻入车中现了身,装作始从车中出来的样子。在进去找云澜还是自己先回去之间踟蹰不定。
忽又见一个青衣道士一路御剑疾疾而来,周遭行人纷纷避让。何岫眼中一亮,咧嘴笑着唤道:“云翳,你怎么也来皇宫中了?”
云翳稳住剑身,居高临下的问道:“你可看见郭家那小郎君?”
何岫朝着城门外一点下巴,“走了有一时了。”
雌雄双剑瞬间冲过了明春门,何岫讪讪的放下堪堪才举起的手。失落的摔了袖子,索性一路走出城门,朝着平康坊间走去。
天平地成,普天同庆,城内连解宵禁三日。虽然已近午夜,城中依旧四处灯火通明,街上行人接踵摩肩。何岫身姿潇洒,风神异质,又是身着锦缎腰配天平地成镜。就宛如鹤立鸡群,木秀于林,引得不少行人纷纷侧目,投来艳羡的目光。才将将走进平康里间,这一副风流倜傥衣衫薄的少年郎君模样便引得“满楼红袖招。”
女娘们娇俏软糯的嗓音驱散了何岫心中的阴霾,他吐出一口郁气,换上惯有的笑容。没理由别人一日天平地成,自己这一日却过的天乌地黑。料连华此时在那高台上黯然销魂,定是无心管教他,索性就此放肆一回。
第49章 第 49 章
何岫在坊间招摇过市的逛了一圈,看见一户,门前干净,往来较少,门口并没有那些浓妆艳抹穿红戴绿的女郎,只站着一个浓眉大眼的壮汉。趾高气昂的样子倒不似勾栏妓院的龟公,而是高门大户外的护院一般。门前清清静静,只挂了两盏灯笼。一个上书“天平”,另一个上书“地成”。想来是为了应节才挂上去的。
有一人急匆匆从内往外小跑而来,何岫忙侧身让过,那人边走边低头施礼,口道:“谢过”。脚下不查,绊在门槛上,身体往前一倾。他下意识的一抓,正抓住了何岫的袖子,带的何岫一个趔趄,二人便一同摔在了地上。何岫忍不住暗骂“见鬼”。随即又笑,凡人说见鬼,他这个鬼可该说“见人”才是。
对面那人被何岫笑的一愣,随意也笑了起来。眉眼一弯,原本清清静静的一张脸顿时生动起来,“人都道;‘山水有相逢’。此话非虚啊。”
何岫对郭逊之手脚麻利的速度颇为佩服,想他一介凡夫俗子,才将家人送回去,便又出现在了这勾栏妓馆,何岫对他拱了拱手,佩服的真心实意。
“太史令是这里的常客?”
郭逊之抖了抖袖子,整理了下仪容,又恢复了雍容不迫的气度。承认道:“仙师可是需要我这熟人引见?”勾栏的规矩,生客价钱翻五倍。所以寻常人都会找个常客引着。
何岫毫不迟疑的抬脚便往院中去,“那便有劳太史令了。”
郭逊之将何岫拦下,“进这院子,原是有规矩的。”
何岫一抬眼睛,刚好同郭逊之的目光对上。郭逊之一错不错的似是要深深看进何岫眼中,“你莫要称呼我官职,还有……”他往何岫腰间一指,“这天赐的物件也需要收起来。”
何岫一挑眉毛,随手将那天平地成镜扯下来胡乱塞进了腰间,笑道:“这样如何,逊之?”
郭逊之目光复杂,随即一笑,“……,岫郎请。”
这院子从外看不过是寻常地方,一进院内才晓得大有乾坤。院内楼、阁、亭、榭、塔、游廊无不精巧,各处之间配以假山、池塘、水榭、珍稀花木,游禽、飞鸟、乖巧的獐、鹿闲适随意歇息。塔前耸立着玉石碑,碑上篆刻着《道德真经》全文。经水榭亭台,穿游廊入楼阁之内,堂内矗立着莲华大神的金身雕塑。墙壁之上绘着老君传道、一气化三清的壁画。画旁笔记婉若游龙,有诗有词。何岫仔细看了一副,分明写着,“二气相生真喜悦,兑田震地通明哲。口传金诀玉科灵,一性圆成归日月①。”①王重阳的《赠丹阳》中的四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