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城门早已经斑驳不堪,推动起来咯吱作响。仇柏岁一边费力的推动城门,一边笑道:“你们几个老油子,个顶个的滑不留手。要你们扯闲话,一个比一个能耐。但凡出力的活计,便一个比一个退的快。”身后的三个人都未应他,仇柏年抽了抽鼻子,嗅到了浓香的烤肉味儿。他肚子适时的咕噜了一声,又笑着说:“你们几个饿汉,干活不成,抢槽一个比一个伶俐。还未下职就开始炙肉,也不怕陈县令瞧见了扣你们的月俸。”身后悉悉索索的吞咽声,另有酒入肚肠的咕噜声。仇柏岁关好了城门,扭过身来用调侃的语气笑着说:“千万要给我留上一口儿……”
何岫走到城门口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远远的,只瞧见火堆旁有一团东西。何岫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子奇异的肉香。走近了,发现城门并未完全关上,呼啸的冷风卷着雪沫子从半掩的城门里刮进来。那一堆火时而明时而灭。许是因为烧着肉,迸发出奇异的蓝紫色火花。
再近一些,才看见一个人用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佝偻着腰身蹲在火堆旁。他头发披散着遮挡了半张脸,身上的棉衣胡乱的裹着。脚上没有穿鞋,一双粗布袜子被雪水浸的精湿,脚趾从袜子上的破洞中伸出来,被冻的发紫。风撩起他的头发,接着火光,何岫瞧见了那人的脸。
他认得,是一个姓仇的亭长。
仇柏年在烤肉。肉烤的焦香,兹兹冒着油,却只是半熟,仇柏年却已经等不及送进嘴里了。半是油水半是血水从嘴里淌出来,滴落了半身。仇柏年由是不觉,又咬下一口,混乱嚼了两下,便吞下了肚去。
何岫停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抱着膀道:“真是好胃口。”
仇柏年仰头看着何岫,站起身来施了一个僵硬的礼,挤出一个谄媚的笑,“何仙师来的正巧。现成的炙肉,您尝尝?”
“不巧。”何岫将双手塞在红狐狸的怀里取暖,一边挑眉盯着仇柏年,“亭长竟然今日当值。”摇头又叹息道:“亭长面方额宽,是个忠厚的好人。可惜啊……”
仇柏年露出一口焦黄的牙,又将一块肉扔进嘴里嚼了几下咽下去,笑道:“好人也不过是个凡人。”
何岫眯起眼睛,目光牢牢的盯着仇柏年。仇柏年俩眼放出莹绿的精光,“骨肉酥松,太过绵软”……
腥风扑面而至,仇柏年腾空迎面奔来,其行似箭矢一般。何岫向后急速后退了几步,张口吐出珠剑。
珠剑始一现身便化作游龙同仇柏年斗在一起。仇柏年左突右击,双手化作兽爪,同珠剑撞出刺目的火花。
何岫裹着大氅远远的站着,漫天风雪恍如弘大的背景,更衬的他濯濯如泉中玉,萧萧如风下松。渐渐的仇柏年周身被剑光龙吟围绕,便似是被层层天网包裹。眼看着那包裹越来越小,网孔越收越细,渐渐的网收的密不通风。正在何岫勾起的嘴角越来越大的时候,那一团剑光之中传出一声野兽的嘶吼。剑光形成的囚笼被从内而外的挣开,一只狼首人身兽爪的怪兽从剑光风影之中喘着粗气走了出来。
珠剑在空中哀鸣了两声,团成一颗珠子,飞回了何岫的手里。珠剑是防身用的灵物。据说是大禹锻炼定海神针之时遗落下来的一块铁珠。虽然不过是个残屑,却也因为沾染了神力,而不啻是一件灵物。若是落在大罗金仙的手里,便是一件威力无穷毁天灭地的法宝。饶是何岫这般空负一身的滂沱修为,能使出的法力不过沧海一束的凡胎肉体,拿着这珠剑对付寻常妖魔鬼怪也是绰绰有余。
珠剑竟然不敌。何岫一手握住珠子,终于变了脸色,“地狼。”
地下有犬,名曰地狼。终生居于土中,以穴居小兽为食。修行成精的地狼会将人突然拖入土中食之,而后化成那人模样,迷惑猎食其他凡人。无非是为了果腹充饥。虽然凶猛,却不足为惧。
而这一只地狼吃掉了滩涂城的守卫后却依旧坐在此处,何岫知道,它绝非是单纯的觉得风雪夜烤人肉更有意境。
难道……?思及这里,何岫吓了一跳。他满心满脸的疑惑,难道这畜生专门在此等我?
琇儿同何岫以傀儡丝相连,轻易的觉察到了何岫的不宁,“妖人,你不是它的对手。”
何岫勾唇笑道:“郎君被地狼堵住了,小娘子既然同我性命相连,合该出一点力。”
琇儿看一眼已经化出原型,庞大又强悍的地狼,颤抖着声儿问道:“我们狐狸从来不是地狼的对手,你将我抛出去也无济于事。”
何岫一边暗暗的运气,一边道:“管不了那许多,就算是肉包子,也能挡疯狗片刻。”
琇儿此时哪能不明了何岫的居心,慌不择乱的说道:“我有用,你留着我,我于你有大用。”
何岫顾不得听她辩白的,业已经将傀儡丝从体内择出来了。琇儿被抛在半空,不管不顾的大叫,“你留我性命,我助你得一件大宝贝。能夯实你这肉身,自此再不必担心法力暴体之苦。”
何岫自不必再担心魂魄动荡之后,最大的心病就是这凡人的肉身太过羸弱。若是有法子能将肉身夯实了,那无异于助长了修为。故而,琇儿这一句话恍若斧破顽石,正砍在了何岫的心结上。何岫信念一动,琇儿立刻觉察到了。她就着他一晃神的功夫,在空中翻了个跟头,又跳回了何岫的怀里。何岫顺势红狐狸抱在怀里,心道:姑且再多留一会儿。一边扬手一抛。珠剑在他头上转了一个圈,“倐”的一下飞走了。红狐狸琇儿以为何岫动了心,再接再厉的诱惑道:“我在你手中,你若是让我死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情。我若是说的准了,你就放我归去。”
何岫同琇儿的这一番情景,地狼如视无物。他龇开獠牙,摊开兽爪,“你们不是我的对手。”它浑身上下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却不过是皮毛伤,并不致命。身上的布衣被剑气划的一条一条的挂在身上,露出黝黑的尚带着皮毛的强健身体。
何岫更肯定了这地狼是专门在此候着自己这一猜想。他背着右手,后退了半步,“看来是何某连累了这一班守卫。”
地狼瞥了一眼身后满地破碎的尸骨,伸出血红肥厚的舌头舔了舔嘴巴,露出意犹未尽的笑容,“餐前的开胃小菜,不足以果腹。”
何岫悄悄的聚集自己所能调用的不多的法力,手掌渐渐的涌出火焰,“许是因为没有烤熟。”话音还未落,手已经干净利落的将业火摔到了地狼身上。
何岫撩起衣角,撒开两条腿,从半掩的门缝里钻了出去,卯着劲儿往城外跑。什么风度,风神,风流都在这一场风雪里消失殆尽了。身后,地狼发出一声愤怒又痛苦的吼叫。接着是城门破碎的声音。
何岫跑的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对琇儿说道:“现在,看来,你我,能否,活命,在此,一难,你,就,求,老天,保佑吧。”
琇儿同何岫虽然没有了傀儡丝的牵连,然而它没有四肢,离开不得,惊恐的大叫,“祸害贻害千年。妖人,你跑快点啊。”
耳边风雪呼啸,背后妖气混着血腥气渐行渐近。何岫不敢回头看,暗暗叫不好。越来越近了,地狼露出狰狞的笑,何岫此时才不管什么约定不约定的,将那狐狸琇儿往地狼的血盆大口中一扔,自己不管不顾的又往前跑去。地狼嚼也没嚼,便将那红狐狸囫囵吞下,大吼一声,顷刻间又到了何岫的身旁。
何岫忍不住闭上眼睛,“我命休矣。”
地狼扑到了何岫的身上,巨大的身躯将何岫死死的压倒在地上。血红的大嘴张开,露出锋利的牙齿,腥臭的口水从牙齿滴到了何岫的头上,顺着他的额头一路流到他嘴巴里……
何岫闭紧了嘴巴,缩紧了身体,等了好久好久,久到就快要睡着的时候……。
他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意识到自己竟然还活着。何岫张开眼睛,终于发现身上的地狼从扑倒自己身上开始,便一动也没有动过。他心中一阵狂喜,挣了几挣也没有从地狼庞大的真身底下钻出来。终于忍不住气急败坏的大喊,“谁啊?也不来拉郎君一把。”
第21章 第 21 章
脸颊边出现一双黑色绣金丝云纹的布鞋,一个声音在头顶说:“若是让滩涂城的百姓瞧见他们无所不能的何仙师竟然被一只地狼追的狼狈不堪,不知是何感想?”
何岫一听这声音立刻皱起脸大骂道:“楚四儿,你个混蛋。你竟然还有闲心说风凉话,还不赶紧把哥哥我拉出来。”
何岫满头满身的口水血污汗水,被冷风一吹全冻结在一起,冻的他脸色青白不堪。“你再来晚一点便等着给我收尸吧。”他哆嗦着手,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不了多少的帕子正要擦脸,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抢走了帕子。
“楚四”用帕子擦了擦自己手上的血污,又挑了干净的一角擦了擦黑色布鞋上芝麻丁点大的污垢,“我合该再晚一点儿,让你被地狼吃了。棺材都省了。”
何岫夺过帕子,看了一眼便嫌弃的扔进了风里,“我这辈子没干一点儿好事,又没甚骨气。死后下了地狱,阎王一问我就照实说。到时候牵扯到楚家四郎什么什么的,碍着您仙途道业什么的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