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孩子,能有什么急事这般要命。”慈姨从怀中掏出手帕,抬手要给她擦汗。
秦孤桐没想到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连忙伸手接过手帕:“我自己来就好。慈姨,你快看看信,少爷还等着回复。”
她佯装摆弄手帕,目光却盯着慈姨拆开信封,打开信纸。宣纸薄透,依稀可以看见几个字。
慈姨展信一看,心里冷笑一声。她见秦孤桐正低着头整理衣衫,便说:“你在这儿等会,我去给大少爷回封信。”
秦孤桐连忙点头应允,见她越走越远,心里那口浊气还是闷着。她忍不住往东南方向看。那处低洼,站在谷口是看不见的。然而那张清丽苍白的脸,却在眼前如何也抹不去。
秦孤桐一时恍惚,往那方向走了二三步才惊醒过来。她连忙往慈姨木屋方向看去,不见人影才安心些许,默念道化心法——千事万物,无不能以道化之......
待她运功一小周天,慈姨也春风拂面地走来:“阿桐,让你久等了。”
秦孤桐见她步伐轻快,笑意盈盈,可眼神怪异的很。顿时想起她刚刚的恶行,只觉得面目可憎,恶心不已。
强忍着不适,秦孤桐上前接过回信。她借口大少爷在等,不做停留立刻离开。无数次往来暗道,却第一次觉得透不过气。仿佛四周密布凶兽,用利爪挠着岩壁。刺啦、刺啦.....一声声要挠进人心里。
待书柜缓缓合上,秦孤桐才缓过劲。她背靠着墙壁,抬手擦擦汗。望着手里的信封,秦孤桐生出一个念头。
“嘶。”
信封被撕开,胸腔中那股挥之不去的浊气也随之消散。她缓缓抽出信,小心的展开。看着春蚓秋蛇般的字迹,秦孤桐鼻腔中发出一声讥讽的冷笑。
‘我要见我女儿。’
信上只有六个字,却给秦孤桐心里种下一个大大的疑惑。
女儿?
秦孤桐压下疑惑,掏出慈姨的手绢,将信件仔细包好。她伸手往后,握住横刀刀柄。紧紧一握然后缓缓松开,大步走出书楼。沿着青石板路,脚步生风,片刻便到了前院。
“秦姑娘?”邢管事见她停住,大惑不解。
秦孤桐回神,抬腿迈过门槛,跟着邢管事往左走。方兴的书房筑于水滨,三面邻水,养千朵荷花。此时碧叶半残,一塘芙蕖已显凋零之态。秦孤桐无心观景,快步进了书房。
方兴正等得着急,见她递过来一块手帕。眉头顿时紧锁,他接过手帕打开信纸。秦孤桐只觉刹那间方兴身上气势鼓荡,宛如暴雨之前山风呼啸。
——啪!
信纸被重重拍在桌上。
这不像方兴。
方家大少爷一贯内敛稳重,像鹤鸣山一样。不险峻不巍峨,却也不缺山岳的沉稳。短须也遮掩不了清俊的脸庞,敛去江湖的风霜与意气,儒雅君子的美称当之无愧。
澎湃的威压从方兴身上散出,一波一波犹如潮水奔腾。邢管事猛然一惊,顿时低下头,佝偻着身子,生怕招惹了发怒的大少爷。他眼角余光瞟过,见秦姑娘笔直的站着,不惊不怒,周身气运自成一体。
果然,江湖才俊多年少。
秦孤桐垂眼看着被方兴拍在书桌上的信,字迹被遮挡着。便如她心中诸多疑惑,答案已再眼前,只不过被人挡住。
方兴五指一抓,将信纸团在手中。再松开,片片碎屑飘然落下。
“邢管事,你先退下。”
秦孤桐听关门之声,知道接下来,只怕自己要知道些不该知道的秘密了。果然,方兴转身审视着她。他的目光从上而下,一点点扫过,像在思索,又像在估算。
好似面前站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货物,一把利器。秦孤桐笔直的站着,的确如她腰间那把未出鞘的横刀。
门却在此时被推开。
方少夫人站着门外,双目通红,两行清泪滚落。
覆水
孟秋天气,余热未退,寒风却卷罗裙。
秦孤桐从没在后院打磨过,见着场景只觉一头雾水。看方少夫人双目含泪,摇摇欲坠。又瞧瞧方兴,眉头紧锁,欲说还休。
秦孤桐满是不解,心中暗道:人家夫妇说话,自己一个闲人怎好搅扰。慈姨的那信件是顾不得了,再做打算吧。
念到此处,她微微欠身就要出去。刚走几步,方少夫人疾步进来,真巧挡在门前。
“你这是做甚么?”方兴满心烦躁,却也不愿同方夫人发火,隐忍不悦,放柔口气道,“你先回去,待回头我同你细说。”
方少夫人蓦然扬起头,娇美如花的脸上泪痕密布,如梨花沐雨。看得秦孤桐心里都生出几分不忍,更是低头加快步伐往外走。
“你站住!”少夫人突然娇斥一声。
秦孤桐一愣,不明与自己何干。但少夫人发话,却也只能将跨出脚又收回。她垂着手,规规矩矩地站着。这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无妄之灾,让她满心莫名其妙。
方兴见了慈姨书信,勾起陈年往事,心中煎熬,满腹焦躁不安,此刻再也忍不住,猛一拍桌子怒喝:“与她何干。你别无理取闹!”
“我无理取闹?”少夫人眉梢一挑,指着秦孤桐连连冷笑,“方兴,我嫁给你八年。为你深妆闺院,熏衣铺床。九死一生诞下瑰儿。你从未说过一句暖心话,我可曾怨过。相夫教子八年,以为将你那冷心肝焐热...如今你却要纳妾!”
“你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方兴见她哭闹,更是狂怒。猛地一甩袖,将桌上笔墨扫落,噼里啪啦摔着地上。
秦孤桐见着夫妻二人争吵起来,自己听也不是,走也不是,一时尴尬万分。
方少夫人却猛地上前一步,一把抓住秦孤桐的手腕,仰脸一瞬不瞬盯着方兴:“风言风语?好,你现在告诉我,你爹是不是让你娶她!”
恍如晴天霹雳,秦孤桐茫然地转头看着方大少爷。竟然见方兴一言不发,似乎有默认之意。秦孤桐愣了愣,慢慢回头见少夫人眼眶通红,伤心欲绝地凝睇着方大少爷。
“少夫人”秦孤桐十分尴尬,嗫嚅数次,方才开口,“此事,我并不知情。”
“呵。”方少夫人嗤之以鼻,扭头上下扫视。她比秦孤桐矮半个头,那目光却如俯视,“不知情?呵,难道你不想。”
秦孤桐见她如红眼兔子一般还硬撑着气势,心里不由叹了口气,也不知自己为何叹气,就是觉得索然无趣。她垂下头低声说:“不想。”
方少爷和少夫人同时一愣。
秦孤桐趁机挣脱,对着两人抱拳一礼:“少爷、少夫人,小人先告辞。”
说完,快步出了前院。
一直走到无人处,秦孤桐才停下脚步。抬手摸了一把汗,心道这算什么事!她心里又气又恼,即无奈又无语,只觉得这方府是待不下去。这念头一起,她突然愣住。
何丽坐依假山,看着秦孤桐在岔路口来回踱步,忍不住抬手掩唇轻笑。笑声传到秦孤桐耳中,她抬头望去。见是何丽,脸色更差。
“见我这般不开心?”何丽从假山上飘然而下,裙摆飞扬如繁花盛开。
秦孤桐见她眉眼轻佻,越发不像是正经人,本不想理她。何丽见她抬腿要走,悠然开口:“书楼里的秘密....”
“这般看着我做什么?”何丽见她神色凝重,知自己料得不错,有意诳一诳。她伸手搭在秦孤桐肩上,半边身子都压过去。凑在她耳边轻语,“你说,方家大少爷,今天会不会去?”
经她此言,秦孤桐才想起慈姨的书信。既然不用她在中间转接,那也只能方兴自己前去。秦孤桐又想起那白衣女子,不由心中一黯。她守着书楼数年,方兴从未踏足。十有八九是不知慈姨施虐。
十年前,方大少爷已经成年。这个妹妹的事情,必定是知晓的。不管是不是同父异母,断也不会看着神志不清的弱女子让慈姨虐待。想到此处,秦孤桐便生出一个念头——将所见所闻告知方兴,由方兴出面搭救那白衣女子。
何丽见她沉吟不语,垫脚倾身,张嘴咬了她耳垂。
秦孤桐吃痛,一惊之下手肘击出。何丽似乎早已料到,身子飘然退后三尺,银铃般的笑声响起:“你当一本正经就是好人?这世道衣冠禽兽多的是。方家少夫人说自己是萧清浅,你便信了?她不过是哄你,更是哄自己罢了。”
她受秦孤桐一记白眼,也不生气。唇角一勾,平淡无奇的脸上妖媚动人。走近秦孤桐,伸出指尖拨弄蹀躞带上挂着的那串黄铜钥匙,叹了口气道:“都说爱上一个人,这人便傻了。可是啊这世间,爱上男人的女人,多半比爱上女人的男人傻。”
情深似刀刃剜,愁来似乱箭攒。书是读过,然而闺阁深怨离秦孤桐实在太远。她此刻全身紧绷,只顾防着何丽抢走钥匙,那有闲情理会她的感慨。刚刚何丽飘然后退的身法实在诡异,突然靠近更是猝不及防,秦孤桐心中猛然警惕。
何丽突然退后一步,恢复初见时候的端庄。秦孤桐见她老实让开,心中一松,出言打断:“你不必多说,我心里自有计较。你既在府里,就规矩些,总有些你不知道的厉害。”
她说得义正言辞,何丽却听出些许不同,这是提点她了。嫣然一笑,算是应允了她:“好,我等你三日。”
秦孤桐知她话中有深意,却来不及多想,急匆匆回了住处。推开房门,将樟木柜子搬开,从墙角数第三块方砖。短匕首贴着缝隙划开,将青砖翘起来。
铁盒已经生锈,秦孤桐将它取出来。打开盒子,掀开绢布,半块虎符安静的躺着。错金的铭文,犹如岁月的誓言。这是秦孤桐不愿想起的隐秘,只因想起便觉得自己可怜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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