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邢管事彻底迷糊了,哭笑不得对她说:“秦姑娘,你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少夫人和少爷结亲,是在下陪着大管家去鹰潭提的亲,一手操持。那场面真是,光是沿河洒的喜饼就有三千斤,断断不会错的。”
秦孤桐只觉得脑袋不够用。
不等她想明白,邢管事已经带她绕过荷塘,穿过曲桥,直接将她领进书房。
秦孤桐拱手道:“见过大少爷。”
她心中万千疑惑,忍不住抬眼打量方兴。几日不见,方兴下颚长出短须,瞧上去年长了几岁。而立之年的男子,正逢容颜不衰又有岁月沉淀。况且富贵养人,权势润心,眉间淡淡地忧郁更显魅力。
方兴觉察到她的目光,心出不悦,面色却不见端倪。他贵为方家大少爷,多少女人想爬上他的床。他抬抬手屏退邢管事,瞥了秦孤桐一眼,抽出一封信。
“送到谷中去。”这么多年,第一次从他嘴里说那地方。仿佛有根鱼刺卡在咽喉,弄得吐词含糊。
秦孤桐心中诧异,稳步上前双手接过信封,顿了顿转身要走,就听身后方兴又说:“要快。”
“是。”
秦孤桐怀揣着信件立刻飞奔到屋子。关上扇门,她胸腔里还扑腾扑腾地狂跳。那份信在她怀中发烫,逼得她掏出来。她捏着信封一角,抬起对着太阳照了照。方府用的信封太好,不但厚实还有洒金。
站在房门后静候片刻,见无人跟来。秦孤桐松了口气,推开门,快步进书楼。黄铜钥匙插进锁眼,一扇扇门,她走到书楼最里面的偏间。
书架移开的声音,熟悉又陌生。秦孤桐下到密室,一、二、三、四...一百一十三步时候,铁门森然的横在面前。指尖拂过那把特别的钥匙,秦孤桐缓缓地将它插进锁眼。静谧的暗道里,响起细微刺耳的声音。
不管秦孤桐如何小心,推开铁门的刺耳声还是无可避免的在密道里回荡。像猫爪挠着墙角,像锅铲摩擦铁锅,让人牙龈发软、头皮发麻,恨不得将这铁门踹飞。
秦孤桐急急忙忙锁上铁门,往山谷里跑。等她跑到慈姨的小院前,发现似乎人不在。
“慈姨?”秦孤桐试探的喊了一声。
她等了片刻,无人理会。
秦孤桐推开篱笆门,走到正屋。脚下生异,她低头抬脚一看,一只白玉耳珰半埋土中。秦孤桐心中大惊,连忙伸手推门。木门无锁,一推便开。
“吱呀。”
木门打开半扇,秦孤桐目瞪口呆的站在门外。
锦绣铺设,翠红罗列。和木屋的朴素截然不同,屋里的摆设可谓珠光宝气富丽堂皇。本只是遮风避雨的木屋,推开门刹那间变成贝阙珠宫。屋顶上镶嵌着南海的夜明珠,便是白天也是霞光流转,瑞气隐隐。歪腿木桌下垫着漆雕胭脂盒,侧边隐约写着‘润水’。木桌上放着镶金水晶镜,妆奁大开,云凤纹金钗、牡丹凤凰纹金镯、累丝嵌宝衔珠金凤步摇、白玉嵌翠碧玺花簪...耳珰步摇,玉导金篦铺满桌。
秦孤桐震惊不已,恐踩脏地毯。探着身子往里看,隔着画粉银屛,隐约可见绣被罗帏,但不见人。宝鸭熏炉孤零零在的地上,香烟斜袅。
看着栽绒银丝毯上随意扔着的各色金银玉首饰,秦孤桐慢慢合上门。她站在门外静了静心,手指拂过腰后的横刀,转身往东南方向走去。
远山似天倾,遮了太阳。冷风穿林而过,簌簌作响。还好有幽香盈盈,秦孤桐眉头微微舒展。近日来诸多事情,扰地她心神不宁。此刻走在幽径上,青山隐隐檀香微。心底烦躁不安消退,顿时有出世之感。
静心深吸一口气,诸般烦恼一扫而空。
脚步轻松踏过草地。穿过一片竹林。不多时便看着高地上那排砖瓦屋,秦孤桐目光转向一侧的低洼处。却见一个身影走入那栋孤零零的大屋。
镂麝金裙杏子衫,绣蝶红帛茱萸带。虽只是一瞥,秦孤桐却看得清清楚楚。进去的人正是慈姨,只是这一身衣衫太过明艳。孤桐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慈姨盛装打扮到这来做什么?
秦孤桐莫名其妙,想了又想还是百思不解。
她恐这屋子年久失修,屋顶的瓦片禁不住踩。但透过窗户门缝往里看,不免容易让人察觉。她心中有了计较,静心提气,脚尖连连点地。只见残影一道闪过,秦孤桐已经置身屋侧。毫无迟疑,她一手握住着腰间的钥匙串,一手扶着横刀。微微一蹲,接着纵身跃起,稳稳落在屋脊上。
四野寂静,唯有鸟鸣兽叫,秦孤桐收回目光,缓缓俯下身子。手掌拂过面前的一排排黑瓦,在一块松动的瓦片上停下,慢慢将它掀起。
屋子里传出动响,接着是慈姨说话的声音。
秦孤桐俯身往下看。
变天
这屋子宽大空旷,布局却是极古怪,两个厢房隔间的墙壁只有一人高,所有东西都贴着墙边安放,倒是一应俱全。
屋子中间有根铸铁巨柱,比百年老树还粗些。那根铁柱仿佛是随意做成的,竟然不是浑圆,仔细看还能看出当初熔炼的物件。铁柱突兀的立在屋中,上面挂着四条手腕粗的铁链。
铁链很长,秦孤桐顺着看过去,突然一懵!那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脸,肤色宛如半透的美玉,然而那下面浮现的一根根青筋却让人害怕。整个人消瘦嶙峋只剩下皮骨,一袭白衣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四根铁链分别锁着手腕脚腕,她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凄清寂寥。似乎觉察到秦孤桐的目光,她微微抬起头。秦孤桐这才看清她的面容,那双眸色极浅,像秋水无痕般澄澈,却幽暗空洞不见流光。
秦孤桐鼻尖一酸,无端生出一股悲恸。
那张清丽绝尘的脸上,全无半点喜怒神色。若不是天下绝无这般巧夺天工的手,秦孤桐几乎认定她是一具木偶。
那女子低下头,秦孤桐赶忙定了定心神。她移开目光,扫视整屋,见慈姨正蹲在一个炉子前,手里拿着扇子,不时掀开白瓷药罐看一眼。这场景十分怪异,慈姨穿富丽堂皇,眉画柳叶鬓堆鸦,插着数根金钗,却干着丫鬟仆从的活。
秦孤桐又看了一眼白衣女子,心道:她这副样子,就算不锁着手脚,眼瞎也干不了活,只能委屈慈姨在这幽谷里照顾她。
秦孤桐思伸手摸摸怀中的信件,想着不知还要等多久,就见慈姨站起身,绕身珠珞摇晃。她扶了一下发边金钗,用丝帕裹着药罐的手柄,将药汤倒入碗中。
慈姨端着药碗走近白衣女子,她将药碗抬到嘴边吹了吹,对着白衣女子说:“好烫,还不能喝呢。”
秦孤桐心想:慈姨真是温柔。
她这念头刚一升起,眼前却突成惊变!
慈姨扬手一泼,滚烫的药汤尽数淋在白衣女子身上。一袭白衣,瞬间染上大片污褐色。白衣女子浑身一颤,慈姨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少喝一碗你这怪物也死不掉!他知道个屁!只要你活着就行。哈哈哈,你这丑八怪怪物。”说着将药碗砸在白衣女子身上。
——哐当!
瓷碗摔的四分五裂,刚巧掩盖了秦孤桐拔刀的声音。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脑子空白一片。看着白衣女子喜怒不惊的脸,秦孤桐硬生生压下满腔的惊怒,缓缓将刀推回刀鞘。
“都是你啊,都是你啊!”慈姨突然幽怨地嚎叫起来。那声音像深夜里北风呼啸枯林,如鬼哭,如狼嚎。
秦孤桐深深叹了口气,她不知该憎恶还是该同情。这一方世外桃源一样幽谷里,或许关着两个疯子。一个是疯了困在这里,一个却是困在这里慢慢疯了。
慈姨哭号半天,许是累了,突然快步走到屋子东侧。那里桌上放着一方镜子,慈姨将脸伸到镜子面前,对着镜子看了又看,一边用手绢小心擦拭眼角,一边喃喃自语:“花了、花了...”
秦孤桐看着她夸张的妆容,看着她眼角遮掩不住的皱纹,心中酸涩,只觉得百感交集,不忍再看。
就在她打算离开之时,却见慈姨受惊般猛然退后一步,接着慢慢转身,缓缓走到白衣女子面前。她嘴唇轻颤,低声不知说了一句甚么,弯腰捡起地上的瓷碗碎片。
秦孤桐看着她举着瓷片靠近白衣女子,不想也知她要作甚,顿时心急如焚,几乎就要冲下去。可又想到,一旦撞破此事,日后该如何是好?方老爷那里又要怎么交代?
“年轻又怎的,你这怪物,我当年也是……”慈姨絮絮念叨着,手上毫不犹豫的用力一划,殷红的血液顺着半透明的脸颊滑溜。慈姨伸手接住,血液在她掌心聚集,她低头舔舐,“甜...好喝...”
“吼!”屋外突然传来一声兽叫。
慈姨将白衣女子一推,疾步走到窗前,只见不远处的林子里大片的山雀惊飞。动静越来越远,想必山中野兽窜进谷中。她正要关上窗户,却听见远处人呼喊声。她心里一惊,定神听了听——“慈姨,你在哪啊?我是阿桐啊,慈姨....”
慈姨赶忙清洗的手上血迹,整理衣服走出去。她又急又怕,生怕秦孤桐找过来,走得飞快,连续踩了几次裙摆。待看见秦孤桐一直在洞口附近,不曾乱走。她心里石头才落下,掉粉的脸上挤出笑容:“阿桐啊,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慈姨。”
秦孤桐看着她那张脸,几乎要吐出来。她从怀中掏出方兴给的信件,强忍着恶心说:“大少爷的信,说是有急事。”
慈姨显然也是一愣,伸手接过信。顺势要握住秦孤桐的手,秦孤桐哪里肯让她再握,假意搽汗避开,口中掩饰地说:“也不知道什么事情,大少爷催得急,害我一路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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