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从明帝起,国事兴隆。天子恩威,四方诚服。番邦边陲,只知天子县令,不知藩王土司。后来朝廷奔溃,天下各自为政。山民蛮夷之中才又闻土司之名。不过之前的土司让一个山民打死,新的一直未立。
秦孤桐目光环视,见这些村民或期盼或担忧,皆是殷切地看着自己。她心中一叹,又喜又悲。面上却是肃然严厉,口气不容置疑道:“房村与竹寨,自今年起,每年春耕,轮流开引水渠。今年从房村开始。自从之后,两方不得械斗,有事前往太和城问话。”
她话如落石,斩钉截铁。房村与竹寨两边,皆是静默无声。
等周绍成回来,就见地额额的院中已经摆下案台。房村村长与竹寨寨主,两人歃血为盟,发誓立咒。
此事一定,两边顿时神情一松。竹寨摆下宴席,杀猪宰羊,摆下十大碗,恍如过年一般。房村的人原本还有些拘谨,推杯换碗,半斤酒下肚,便称兄道弟,不分彼此。
周绍成被灌得迷迷糊糊,绕绕头,咧嘴笑着对着董歆然说:“这就好了?哎呀,真是的,回去师伯问起,我都不知怎么答复,你给我想想。”
董歆然正蒙头吃菜,闻言头也不抬。啃完炖腊猪蹄,掏出手绢擦擦手,方才有空回他一句:“有的吃还堵不上你的嘴?你有脑子操心,这事早解决了。”
周绍成被她呛惯了,讨了个没趣,转头见秦孤桐给萧清浅布菜。堆上笑意,张嘴刚要说话。
萧清浅瞥他一眼,双瞳猝然一敛,宛如利箭。周绍成只觉一股寒气猛然从脚底窜上,忍不住浑身一颤。他连忙低头闭口,咽下一口唾沫,心脏这时才缓过来,扑腾扑腾地猛跳。周绍成怔怔望着眼前浑浊的酒水,猛然拿起陶碗,一口灌下去,压压心头余惊。
一顿酒足饭饱,竹寨村妇又奉上甘瓜朱李。
此刻日已西斜,董歆然见天色不早,便与几人商议。秦孤桐正有此意,两人一同起身告辞。竹寨山民再三挽留,房村众人也是极力邀请。两人都急于往太和城,只得拒绝。
来时三匹马,如今多了两人。周绍成仍单独一匹,董歆然与不忘合一匹,秦孤桐与萧清浅共骑一匹。
五人骑马出村,回首见村民们已经步步相送,不由感慨,连连挥手,让他们回去。
不忘抿唇不语,纵马走远才道:“他们也不坏。”
秦孤桐欣慰而笑:“都是些寻常山民,能坏到哪里去,不过是缺水罢了。”
董歆然拉着缰绳,点点头:“的确如此,不过今天能为缺水,明天就能为缺粮,后头也可能为打猎、为山林。这世间,总有争不完的。”
秦孤桐闻言一叹,感慨道:“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虽大,日月虽久,却无人能跳出。”
周绍成半醉半醒,插话道:“有啊!太师伯呀,她老人家就是身在红尘,心在三清。修之合道,理契自然,生天生地,为牝为牡...嗝。”
他摇头晃脑一本正经的说着,突然打了个酒嗝。董歆然与不忘顿时哈哈大笑。
秦孤桐想起叶隐子,不由莞尔。心里思念,不知她现在身在何方,口中随意道:“可她老人家,也有所求啊。她求长生,求大道。”
不忘好奇道:“求长生?真能长生不老吗?人真的不会死?被剑砍也不死?”
董歆然戳了一下他的脑袋,笑道:“哪里这么多问题。等你如太师伯那样出神入道,再想长生吧。”
萧清浅依偎在秦孤桐怀中,闻言敛眸微盻,神情晦涩不明,口气寡淡道:“长生是众欲之始,心空之尽。”
她声音低缓,只有秦孤桐听清。
此刻日薄西山,余光横照 。众人见天色将暮,不再闲话,扬鞭纵马奔驰。
日斜归路晚霞明,一行无人冒风驰行。然而毕竟路途遥远,山道难行。待到夜色笼罩,两侧猿鸟乱鸣,还未到太和城。
周绍成本想找一处歇一晚,然而沿途道旁庐舍,灯火隐显,皆寂不闻人声。瞧着眼中,便觉森然。五人一商议,干脆连夜赶路,急往太和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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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山脉东临汉江,南连鄂西边陲。方圆数百里山川延绵, 林海涛涛。从竹寨往太和城, 沿途山路崎岖, 行到废弃的川鄂古盐道,才稍稍平坦。
“我们脚下这条川鄂古盐道,相比现在的盐道距离稍远。然而道宽而平,是大尚朝廷修的官道。现在用的盐道, 在那时叫做古盐道。”
数十年荒废,当初车水马龙的官道, 早已变回深邃歧杂的原始榛莽。浓浓夜色中,盘缠虬结的参天巨树下, 腾腾燃烧的篝火, 成了唯一的光亮。
圆脸童子绑双髻,穿杂绫缺骻衫, 腰缠鍮石带。他手中拿着鎏金铜火钳, 拨了拨,火花一腾,烧得更旺些。他望向主人,问道:“郎君说得奴都糊涂了, 那时古盐道,是如今新盐道?如今新盐道,是那时古盐道?这是甚么道理?”
篝火旁铺着一张厚重的红线毯, 毯上搁着一方小小的翘头案。小几上摆着博山炉、香盒、匙箸诸物。少年郎君斜躺在红线毯上, 手肘支着案几。
他握着手绢, 掩唇轻咳一声,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红晕。火光映在他脸上,似乎见他低低一笑。
“那时的古盐道,走的是私盐。私盐暴利,沿途皆是僻处乡隅,险山悬崖。拦路劫道的恶匪层出不穷。明帝与张尚书令改革盐铁之法,开运河、修官道。海清河晏,民安物阜,古盐道自然而然被废弃。”
少年郎君从宽袖中探出手,缓缓一拢,闭目缓吸熏香。他低垂着眼脸,仿佛静谧其中不能自拔。
“如今之世,恶匪当道。把控商路的皆是豪强,哪个小贼敢犯。若是拳脚功夫利落,处处能去,何必风吹日晒钻林子。”少年郎君掩唇哈欠,沿着泛出泪光,似困倦了,连声音都软腻慵懒。
“只需练武几年,身强体壮,健步如飞。扛着货物走捷径,可比马匹省事。何况官道需要维护修整,哪城都不愿出资。”
童子走到青油马车旁,掀起紫面朱里帷幔,取出莲花枕、锦被。跪在少年郎君身后,替他取下平巾帻,解开玉带,褪下紫袍绔褶。
主仆歇下,唯篝火焚燃,偶尔啪嗒一声爆裂。
火光之外,黝暗阴森。四周密树森罗,枝干耸立横斜,犹如无数鬼爪从地狱探出。远处乱峰参差,棱角锋利,其中隐约猿鸟乱鸣,似鬼乐狐语。
蓦地,一声凄厉刺耳的鸣啸划破静谧的夜空!
圆脸童子一惊坐起,揉揉眼睛,茫然惊恐的环顾四周。火光之外,目所能及之处,一片鬼气森森。
他牙齿打颤道:“郎君,郎君。”
少年郎君应了一声,缓缓睁眼支起身子。探手揭开博山炉,只见炉中香断霜灰冷。
圆脸小童骤然一惊,指着远处结结巴巴说:“郎君...你听。”
鸣啸声了,片刻凝固的死寂。
“嗒。”
“嗒、嗒、嗒...”
浓雾墨沉的夜色里,传来“嗒、嗒”的响声。那声音异常清脆,在这空旷荒野之中,显得的阴森可怖。
“嗒、嗒、嗒、嗒....”
仿佛和着节拍,一声声叩击在人心头。越来越近,清晰如在耳边响起。
圆脸童子喉结耸动,双眼直笔笔盯着声音来处。之间山雾夜幕中隐约飘出一个暗影!
两个!
三个!
黑暗中几双眼,目中闪烁光焰。或高或低,似人非人,恶形怪状,令人不寒而栗!
“咦?”
雾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眨眼之间,从浓雾中冒出三骑,正是秦孤桐一行。
火光一照,便知是活人。圆脸童子大大松了一口气:“呼,吓死阿奴。你们怎么不吭声。“
董歆然听他开口,心才落下,羞于启齿支吾:“我们一路未见人烟灯火,刚刚从山脚一转。突然瞧见路边一簇火光,你们有不似旅人。我们以为遇见......”
山鬼狐妖。
秦孤桐在一旁,见状拱手一礼:“惊扰两位,实在抱歉。”
少年郎君苍白清俊的脸,露出释然的笑意。他拥着锦被坐起,微微欠身。墨发如丝缕,从肩头滑落披散。他抬手将乌发拢起,温尔道:“衣冠不整,失礼了。”
他的声色清雅,语调轻缓从容,仿若旧时的贵阶公子。
董歆然偷睇瞧去,见他宽袖滑落肘初,露出纤细的腕骨和均称小臂。火光映照,玉肌半透,比女儿家还要白皙细腻。
周绍成靠近篝火,只觉升起暖意。他又瞧瞧远处,黑咕隆咚一片,有意留下,口气疑惑地问:“我们继续往回赶?”
董歆然与他同门,长年累月十分知他。她见不忘睡得香甜,有意答应。
不忘到底年幼,昨日一夜未睡,今晚便精神不佳,十分嗜睡。纵然马上颠簸,也睡得十分香甜。此刻迷糊睁眼,困倦异常,刚想附和答应,却觉不妥,望向秦孤桐。
秦孤桐瞧那少年郎君,明明从未见过,却不知为何感觉似曾相识。她心中疑惑,一时拿不定主意。就此时,怀中萧清浅在她腰间轻敲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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