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阵子没见,她越发苍白瘦削, 身上的丝袍也显得更为宽大, 冰轮看着她, 说不清到底是怜惜更多一些,还是悔恨更多一些, 两人此时相距不过十余步, 她只要再稍稍上前,就可将她拥入怀中, 可是理智仍是占了上风, 她抿了抿唇,再度开口:“我父亲有着极强的权利欲和野心, 他心里在想什么, 我一直很清楚。当年燕世宗驾崩, 他力排众议,拥福王宗训为帝, 只因忌惮宗谋睿智骁勇, 认为宗训易于掌控, 谁知宗训虽然资质平庸,无治国之才,玩弄权术却有一套,况以他任性暴戾的性子,登基之后,又怎能甘于被人摆布?于是他不动声色,暗中联合皇后以及敏妃的家族,解除了他的兵权。那次的事,给我父亲以及整个霍家深重一击,此后,他杜门不出,深自隐匿。”
她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过,停顿了片刻,继续道:“西疆烽火再起,让他的人生再度迎来了转机,凉州和灵州,原本就是他的势力范围,放虎归山,擒虎极难,很久之前我就已经在考虑,要怎样去打赢跟他之间的这一场仗。”
莲真听到这里,忽然道:“宗训的死,与你有关,对吗?”
“没错。”冰轮神色不变,平静的道:“我父亲再度被宗训重用,带兵前往西疆后,很长时间都没有跟吐蕃和吐谷浑的大军正面交战,只有过数次小规模的周旋,他借口番兵高大勇悍,宜使用疲敌之术,其实,是一边有意拖延战争,一边等着宗训的死讯—这些自然是我们早就商议好了的,宗训一直沉迷长生不老之方,成仙修道之术,我和霍淞便利用这一点,一手促成了他的死亡。”
莲真道:“宗训曾提出让你收养煦儿,你并没答应,可是后来没多久就转变态度,也是为此了?”
“宗训驾崩,我们会力保他登上皇位,但若我父亲没有被起用,我当然是不会收养他的,那毫无意义。”冰轮道:“我从不喜欢小孩子,我喜欢的人和事物都十分有限。”
她神情坦然,话语里没有丝毫掩饰,可愈是这样淡然的口气,莲真愈觉宗煦的可怜,胸口又闷痛起来,澄净的眸子浮现一丝泪光。
“煦儿继位,我父亲便再无顾虑,全力出击,吐蕃和吐谷浑军队先后溃败,德利和伏罗被迫递交降书,他又再次上奏,提出要再征西域诸国。他这样做,既为了建功扬名,也为了稳固扩大西边势力范围,将另外几州慢慢也纳入囊中,另外,连年战争,于国库损耗极大,而他中饱私囊之余,还能在西域诸国大肆掠夺黄金财富,用以壮大自己的军队。种种迹象,都在表明一件事,这一次,他对京城,对皇位志在必得,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不会回京。朝中许多有识之臣都看出他的野心,纷纷向我陈奏,要我召他回来。他当然绝不会回来,我亦绝不会出言相召,我所要做的,就是在他哪日带兵回来之前,做好一切准备。”
她看着她,声音里多了些许温柔:“自我临朝之后,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比之前多,你脸上笑容也越来越多,我也很开心。但我知道,这远远不够,我应该陪你更多,我也想陪你更多,可是我还不能安枕无忧,所以,哪怕你在我眼前,甚至在我怀里,我也没法不去想着别的事情,也许一直以来,我都忽略了你的感受,对不起。”
莲真咬着唇,没有答话。
冰轮道:“为了对付我父亲,我跟霍凛结盟。我提拔我堂哥霍凌为右卫将军,并亲自教他,如何一步步取得我父亲更多的信任。我借宗谋拥戴新君之功,将他封于物产富饶、地势险峻的蜀州,以牵制我父亲,并命他暗中操练兵马。我在我父亲回京的必经之路上,到处安插眼线,布置人手,他一向只盯着州牧、郡守之类的高位,我注意的却是那些不起眼,关键时刻却又能起到作用的位置,选的都是毫不张扬、却又极为可靠的人,五六年来,我在这件事上费尽了心血。”
“你说我心狠手辣,一点都没有错,煦儿死了,宗谋死了,在我跟我父亲的较量中,千千万万的人死了。但你不知道的是,死在我手上的人,其实远不止这些。我不但要为打败我父亲做着一切准备,在这个过程中,我还借他们的手,去清除那些有威胁的、忠心于燕朝的臣子,为霍凛将来登上皇位提前铺平道路。我将弹劾我父亲的名单泄露给我堂哥霍凌,让他向我父亲告密,这样既能增加他对霍凌的信任,又可以借他的手杀掉我想杀的人。我故意任命霍淞为刑部尚书,为的就是给他铲除异己以方便,我父亲回京之后,我更是对他们所有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不断给他们加官进爵。他们杀掉的大多数人,其实都是我想杀的人,他们今日不杀,我和霍凛他日还是要亲自动手,至于我想保护的,我会想办法保护起来,不能保护的,那是他们自己也不够聪明,死了也就罢了。所有的事情,都起到了一箭双雕甚至一箭数雕的作用。当然,死掉的那些人,甚至被灭门的那些人,他们都是燕朝的忠臣,也都是能臣,可是对于我来说,能为我所用的才是能臣,只忠于我的那才叫忠臣。”冰轮道:“在我成为太后的第一天,我就精心布下了这么一个大的棋局,我按照我的计划,一步步推动所有的棋子,我必须做最后的赢家。”
她虽像说着家常似的,娓娓道来,莲真仍能听出其中的惊心动魄,彻骨的寒意一阵一阵涌上心头,回忆往昔,跟她在一起时,心里柔情蜜意,只当她心中亦然,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你说我什么事情都瞒着你,可是我又如何能开口跟你说这些?你会是什么表情,会是什么心情?你又会如何看我?跟你说这些毫无益处,只会增加你的担心痛苦,引起你我的矛盾。你说我一心一意只想着复仇,是!十几年来,我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复仇。宗训解除他的兵权时,我就恨不能他能杀了他以及霍淞和霍泽,可是昏君还是念着拥戴之功,又想着杀功臣会寒了人心,担心他的旧部哗变,并没动他,甚至保留爵位,我也不可能去劝他对付自己的父亲兄弟。”冰轮目底露出一丝恨意,咬牙道:“报仇的确不能让我快乐,不能让我的人生变得更好,可是不报仇,我日日夜夜都将活在过去的痛苦之中,我的灵魂永远也得不到安宁!”
她喘了口气,缓缓道:“但你说我做的所有一切,都是为了复仇,并不是那样的,我是为了复仇,也是为了你我的将来。”
莲真双眼注视着她,呼吸不自觉的变得轻而缓慢。
“我尝过命运完全由他人摆布的滋味,我眼睁睁的看着我心爱的人被赶出门,我抱着她冷冰冰的尸体,除了流泪,什么都做不了,我明知道她是被谁害死,却只能装不知道,忍痛偷生。当命运再次垂青我,让我遇到你,让我们相爱,我开始谨慎考虑我们的以后,我不会甘于跟你几天见一次面,不会跟你一辈子分居两处,这一次,我要主宰自己的命运,我的生活,必须是我想要的那样,这也是为什么我一次次告诉你,要学会忍耐。如果我只是为了复仇,我有很多法子,也有很多选择。”
她语气转作低沉:“在宗煦和霍凛之间,我考虑了很久,权衡再三,最终我还是选择了霍凛。宗煦生来就是皇子,对他来说,皇位本就是他家的,他天生就应该做皇帝,我只是他的养母,能成为皇太后是母以子贵,我临朝摄政,行使皇帝的权力,久而久之,母子之间必生嫌隙。更重要的是,他要是的尊贵端庄、母仪天下的母后,若是将来有朝一日,他发现我和你的关系,必然视之为耻,我们之间不会善终,我不想去冒这个险。霍凛就不同了,我们幼时有着很深的情谊,那是最纯粹的,最难忘记的东西,对他来说,也许比我更深刻。我们对霍家父子,也有着同样强烈的恨意。一直以来,在内心深处,我们都视彼此为唯一的家人。我跟他的结盟,有着牢固的根基,我们能充分信任彼此,一起做成大事。他想要什么,我很清楚,庶子的身份带给了他太多太沉重的痛苦和耻辱,他一生最渴望的就是出人头地,我要是助他登上皇位,他将终生铭记,终生感激,我们会是比以往还要亲密无间、手足情深的姐弟。我要的很简单,自由,喜欢的人,喜欢的生活,他何乐不为?他才不会去管我喜欢的是男人,还是女人,只要是我喜欢的,他不会干涉,他希望自己的姐姐开心幸福。他当皇帝,是最好的结局,对于我们来说,会有最好的结果。”
她轻轻叹了口气:“最近这段时间,我也常常在想,我害了这么多条无辜人命,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会不会有什么报应,有时脑中浮现那些死去的人的模样,那些刀光血影的场景,居然也有点于心不安。”摇了摇头,唇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可是,你知道可怕的是什么吗?我从来没有后悔的感觉,一丝一毫的后悔也没有,我扪心自问,如果能回到我们刚认识的那天,一切重来,我所做的会不会有些不同,不,不会!该做的事,我还是会去做,该杀的人,我一点也不会手软,无论是复仇的路,还是通往皇位的路,本就是血淋淋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