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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来不复归 (青茶木)


  “爹爹也可疼爱小不点了。娘亲好几次说想再生一个小妹妹,但爹爹都不答应,说只要有小不点就够了!”
  苌夕仔仔细细地听,愁容霎时消散了许多。但浅近一想,眉毛又拧紧了几分。这桩婚姻,经营得并不轻松。无论是沭炎,还是他夫人,都是政治联姻下的棋子。
  小不点很黏苌夕,每次见面,第一件事就是在他脸上狠狠吧唧一口,然后抱怨为什么才来,最后又抱着他的脖子跟沭炎告别。
  苌夕也逐渐敞开心扉,每次去的时候都带些小孩子喜欢的玩意儿。尽管沭炎这桩婚姻不幸,他也没再臆想什么。不为其他的大仁大义,只为了小不点。
  只是好景不长。
  沭炎的岳父是大理寺丞,在朝中权势甚大,有不少政敌。这些人对付不了他,便对小不点下了手。
  苌夕那次正在给小不点排队买糖人,突然一伙人涌过来,孩子便被抢走了。他是哑巴,不能呼救,只能冲上去抢,又踢又拽,甚至不顾形象张嘴大咬,最后却被敲晕在小巷。
  卖糖人的小贩怕惹上事,匆匆收摊回家。
  苌夕醒来已是天黑,仓皇失措。风急火燎跑回沭炎家,却只听到铺天盖地的哀号,门前的石狮子也挂了白绸。
  小不点在一个时辰前,被人从护城河里打捞上来,已经溺亡。
  沭炎脸色铁青,冷冷地站在门口,仿佛刻意等他一般,“对孩子下手,这便是你的本事?”
  苌夕摇头,他的写字板弄丢了,张嘴胡乱地想解释,比比划划,没有人能看懂。
  他想说,不是我。
  他想说,让我再看看他。
  他想说,别恨我。
  沭炎扣住他的肩膀,低吼道:“你第一天就打算好了吧?你看着我娶妻生子,心生嫉妒,就来杀我的儿子!”
  “你怎么伪装得这么好?不说话可怜兮兮的样子作给谁看!”
  “他只有四岁,他能做什么?那是我唯一的骨肉,只有四岁的孩子你怎么下得去手!”
  肩膀上的痛刺骨钻心,苌夕拼命摇头,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那一日,沭炎当着苌夕的面,把那一卷“山有木兮木有枝”撕得粉碎,仍了他一句:
  “你委实让我恶心!”
  苌夕被摔出大门之后,被沭炎的岳父以杀人之罪,抓进了打牢。
  由于沭炎不插手,那痛失爱子的妇人便随同他的父亲,便不顾及“挚友”的身份,半公半私,判了苌夕“斩手”之刑,手掌的手。
  靠习字为生的苌夕,有口不能言的苌夕,失去了两只手掌。不能说话,不能写字,尽管有千言万语,也表达不出半句。坏事传千里,身败名裂之后,只有苌夕一个人的家里入不敷出,没过两年,他便沦落到了街头乞讨。他性子傲,骨子硬,受不了这等屈辱。于是在某日的晨曦里,他走到沭炎家门前,用撞破的额头在地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冤”,在初升的日晖中死去。
  沭炎推开门看见眼前的尸身,浑身发颤,沉默了许久,吩咐下人:“敛了。”
  那下人将苌夕敛了,悄无声息地埋在后山。墓碑上没有刻字,只是那处巴掌大的墓冢前,总是有一方砚台,一支笔,仿佛在等着谁泼墨写字,又或者等着谁启唇耳语。
  然则,直到砚台上结了蜘蛛网,覆了一层又一层灰尘,也再没有人来过。
作者有话要说:  好多地方都降温了,死鬼们注意加衣服啊~

  ☆、十世长劫(四)

  
  第八世,两人生在同一户商贾人家。沭炎是嫡出的兄长,苌夕是庶出的幼弟,他们相差七岁。
  苌夕身份低,年纪小,时常受欺负。跟母亲说,那个失宠的女人会伤心,跟父亲说,那个忙碌的男人会烦心。索性委屈都咽进肚子,什么也不说。
  在九岁生日那天,苌夕得了一盘桂花糕,被家族的几个顽童打翻在了泥洼。一群顽童嘻嘻哈哈跑了,剩苌夕抱着膝盖,孤零零对着那几块被泥污弄脏的桂花糕。那时他还没长开,小小的身影仿佛只有巴掌大,瞧上去尤其可怜。
  那时沭炎刚满十六,为人处事略成熟些,见这情景,便带苌夕上街,将小摊上的美食都尝了个遍。苌夕毕竟还是个孩子,谁对他好,他便对谁也袒露真心。把自己珍惜的宝贝玩意儿,都与沭炎分享。
  “二哥哥,陈叔教我做了一只纸鸢,咱们去放纸鸢吧?”
  沭炎放下手里的笔,“好。”
  “二哥哥,我刚刚去后厨房偷了半只鸡,咱们偷偷吃,谁也不告诉。”
  沭炎匆匆话别友人,“好。”
  “二哥哥,这只杜鹃受了伤,我们养起来,以后下了蛋,我们一人一个。”
  沭炎做了个鸟窝,“好。”
  “二哥哥,今天学堂的老师打手心,疼!这两日吃饭你喂我!”
  沭炎打开药箱,“好。”
  苌夕在高凳上晃腿,“二哥哥,你为什么不娶娘子啊?四哥哥都有孩子了。”
  沭炎顿了顿,揉了揉他的头发,笑道:“不急。”
  沭炎拒绝了一个又一个媒人,始终没有娶妻。苌夕一日日长高,长大。逐渐,也到了适婚的年纪。
  也终于,遇到了一桩能改变他命运的亲事。
  “听媒婆说,新娘是柳家嫡女?”沭炎的神情不是很愉悦。
  苌夕心里莫名地没有底气,点了点头,“嗯,本来,我的地位是高攀不起的,但那姑娘说非我不嫁,柳家人才答允的。”
  沭炎把玩着手中的棋子,“你答应那媒人了?”
  苌夕又点头,“这门亲事本来就是我捡便宜得来的,待柳家姑娘嫁过来,父亲顾念柳家的面子,也会多照顾娘亲一点,娘亲她,也对我放心。”
  沭炎冷笑,“听起来,这门亲事倒是你娘在结。”
  苌夕沉默半晌,“她这些年委实吃了太多苦,我不能不顾及她。而且......人不是都要成亲的吗?”
  最后一句话,让沭炎冷了脸色,他落下一子,堵死棋眼,“嗯,纵然是要成亲的。”
  “二哥哥。”苌夕盘思,“我酒力不好,婚礼那日你可否帮我挡些酒?”
  沭炎收好了棋盘,“我那日在外地处理生意,回来不了。”
  这些年来,沭炎第一次拒绝他。
  苌夕一愣,“能推掉吗?我这辈子只成这一次亲,你是我最敬重的兄长,一定得到。”
  沭炎蓦然勾唇,“新人在场便行了,我无所谓。”
  语罢,便跨出房门,尤其潇洒。
  那日是两人最后一次交谈,随后,沭炎便去了沿海一带经商,再没回来过。
  苌夕因为柳家的关系,自此平步青云,柳家姑娘没有生育能力,他也没再纳妾。在常人眼中,是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眷侣。除了柳家姑娘,没人知晓他不能人道,也没人知晓,他会睡梦中喊“二哥哥”。
  沭炎的生意做得很大,是不少名门闺秀青睐的对象,不过他一直清心寡欲,形单影只。从四处打听苌夕的消息,听到夫妻和睦的字眼,心口总是刀割一样疼。每每午夜梦回,想起不该想的人,久久不能入眠。
  两人隔了千万里远,想方设法从探子口中打听对方的情况,却从来没见面,也没通信。
  沭炎四十岁那年,破天荒收到柳家姑娘的一封传书:
  “夫君病重,恐不久人世,声声叨念‘二哥哥’,恳请兄长速回。”
  沭炎当时还在海外,站在甲板上陡然大吼:“返航!最快的速度!”
  他上了岸,骑了快马,昼夜兼程。那匹马他买了好几年,想着哪次回去的时候骑,却一直只是养着。
  不料,真回去时,却是这样的情景。
  从沿海一路回奔,终于到了家。却只有铺天盖地的白绫,和女人的嚎啕哭泣。
  柳家嫡女披麻戴孝,见到风尘仆仆的沭炎,抹了眼泪,命下人递上来一盘桂花糕,哽咽道:“夫君说,待兄长回来之时,定要与兄长一同品尝。”
  物是人非,那个倚在长廊上,想着“二哥哥也许明日就会回来”的人,已然归入尘土。
  沭炎垂眸,看着晶莹的乳黄色糕点,只觉得喉间一股腥甜,喷出一口暗红色的淤血,将一盘子糕点都染了朱红。
  他终究赶了回去,也终究错过一生。
  因为那口血,沭炎一病不起,生意也就此耽搁。他门下的管家早有二心,便趁火打劫,将家财悉数换了主人。没了身家,谁也不愿搭理他这个病痨子。受了无数白眼之后,他终于看淡人世,佝偻着身躯,在乡间搭了个破草棚。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
  那一世,他便在那破草棚里度过了余生,异常凄苦。说苦,他攒的为数不多铜板又不用来买粮食,而去买纸钱。
  他总披着褴褛衣衫,一个人望着火焰,眼神空洞,嘴里喃喃念叨:“鬼是最会仗势欺人的东西,巴结富的,欺凌贫的......我不能让苌夕受欺负。”
  一直到七十岁,他仍这样念叨,喋喋咻咻没完没了。即便吃不起药,即便揭不开锅,他每个月就算是乞讨,也要给苌夕烧点纸钱。
  他不能死,多活一日,他心心念念的那人,便在地下多安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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