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贝看到他刀疤纵横的脸颊时,脸色变得跟她的名字一样,“你......最近,还好么?”
苌夕对着水池里的狰狞怪物,轻笑了一声,没有开口。
青贝望着他像被刀削过一样的身影,喉咙哽了哽,道:“走吧。”
行了两个时辰,沉默了十九日的苌夕突而开了口:“你晓得永世砄么?”
嗓子低哑,如同被践踏的萧萧秋叶,没有生气。
青贝本不想与他多话,但又觉着他也算是个可怜人,便答回去:“永世砄是上古神石,拥有法力永生令,置身于鬼门阴界的奈何桥头。据说法力极其高强,在地上一划,便可产生坚牢结界,连托塔天王都冲不开。”她回头瞄了一眼苌夕,“你问这个做什么?”
苌夕双眸没有焦距地看着前方,幽幽道:“凡间的说法跟你们不一样。”
他顿了许久,又道:“凡间的说法,它只是一个定情信物,跟同心结一样,意蕴情人可以相爱白头。”
许多时候,永世砄只是山脚或海边的一块普通石头。被冠上了情义二字,便是世上独一无二不可替代。好些眷侣在临终时,都会将那普通的石头携同入棺,盼着下一世也能相遇相知,相爱相守。
其实用不了生生世世,只消一张脸,便可看出那个人是否真心。
青贝点了点头,道:“这说法我也听过,老海龟说,永世砄的法力就寄存在一对情人的心脉上,让情人恩恩爱爱永不相离。哪怕今生苦短,从孟婆庄出来后投胎转世,来生也会再相遇。”她想想觉得这说法挺真切,便加了一句,“说不定这个才是真的呢,永世砄本就是神石。”
只是她没想到,无心片语,竟让苌夕生出了那般可怕的决断。
他理了理衣襟,流连在袖口边缘,似是在想什么美满幸事,徐缓启唇,道:“你说,我穿这白衣裳去见他,可好?”
青贝顿了顿,“不太好吧,毕竟是水族鲜少的大婚。”语毕,她见苌夕脸色煞白,便不自然地宽慰道,“倘若你不被人发现,倒也没事。”
情感这东西十分奇怪,之前青贝还气势汹汹地扬言要杀他,现下却也竟对他心生怜悯。
觉得他可怜么?
苌夕反而不觉着。
这只是他咎由自取的后果,是他自己给自己掘的坟墓。
追本溯源,当日在客栈不杀那个人,就不会有今日的报应。
这是命债,得偿。
服了闭海丹,苌夕能在水中呼吸自如。他发现水下世界并不是想象中的一马平川,还有许多幽壑与山川,陡崖与深渊。
他倏地上前两步,从怀里掏出那块宝贝了许久的朱红色石头,在地上轻轻一划,霎时赤光耀眼,陡然将青贝隔绝在身后。
青贝大惊失色,上前凶狠拍打阻隔在面前的屏障,厉声问道:“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苌夕淡淡看了她一眼,道:“看来你说的是真的。”
永世砄,可生结界。
“你何时有的永世砄?你想干什么!”她怒极,化身成一只青色的坚硬贝壳,不停撞击那透明却带了一丝浅红的屏障,声音嗙嗙震天,结界却仍丝毫不动。
苌夕将那块石头放回怀中,“青贝,替我跟珊瑚公主道一声‘多谢’。”
语罢,头亦不回地将青贝留在原地,任凭她嘶喊疯叫。
大海深处,他只身一人穿梭在人来人往间,身上的素淡白衣与欢闹宫殿格格不入。
苌夕极喜欢月白色,但鲜少穿过这颜色的衣裳。他认为人与衣裳也是凭缘分的。比如他苌夕,众多色调中,独独红色最衬他。而沭炎,自是与平日的月白色最合适。
只不过今日,他觉着,要成亲的那个人不会穿这颜色,便替他穿了。
“殿下——”正准备拜堂之时,殿外一个虾兵风急火燎地冲进来,“启禀殿下!长殿外有一可疑之人,法力十分高强,咱们所有兵将都近不了身!”
“可疑之人?”沭炎心里头生起不祥的预感,掩藏在袖袍中的拳头逐渐握紧。
虾兵十分焦急,“小的们从未见过,他穿着月白色的衣裳,恐是天界上神。”
“现在在何处?”英挺的眉头一皱。
“他现下在长殿后方的断龙崖,他说,要让殿下亲自去见他!”
那些死生不渝的誓言,大约在发誓之时,感情是一千个真一万个切。然则,过后谁要还死死惦记着不放,谁便是傻子。
☆、决断
海底的山崖,与岸上的断垣并非能同日而语。岸上的跳下去,再高的山,再陡的壁,也总有落地的时候。然海底的跳下去,便才是真正没有彼端尽头。
沭炎跟随一众侍卫赶到的时候,一群拿着长矛长剑的兵将还对着那结界猛烈锤砸,企图破之而入。
有人要来破坏东海四殿下和西海公主的婚宴,不管是西海、东海,甚至是受邀前来的各路神仙,皆不能视之无睹,放任姑息。
一群神仙黑压压逼上断龙崖,大有一副生吞活噬造次之人的气势。
刀剑枪戟击打结界的噪音实在刺耳,更有沉不住气的兵将破口开骂,导致一阵嘈闹。
然则,结界这头越聒噪,那头反而越寂静。
海水在暗光里显得幽深,除却几片在水波中摇曳的萧条海草,徒有一白衣男子负手立于危崖之上。
他背朝众人,如瀑青丝没了发簪束缚,散乱披垂在身后。瘦削身影在崖角摇摇欲坠,似下一刻便要没入深渊。
沭炎只瞥了眼背影便知是谁,心中大惊,狠狠在屏障上落下一拳,下头骚乱的兵将立即罢手端立,大气不敢出。
苌夕微微垂眸看着脚下的漆黑深渊,眼中失了神色。
他恍然忆起答应沭炎的那一日,池面粼粼,垂柳生姿,万物静然美好。那人眉眼如画,紧张万分地问他:“永世砄,送与你,要不要?”
彼时到今日,只有将将三个月。
三个月,九十日,如若换算成时辰,听上去仿佛还要更多些。
妓子若想活下去很容易,只需比戏子无情便可。
那日,苌夕已然动情,熟知妓子宿命多年,他是有些担忧的,猜想这段情恐怕是不能长久。
不过,他见过好些被赎出南楼的小倌,即便最后下场凄惨,也好歹有一两年的受宠时光。
苌夕觉着,自己这个红牌,又没卖过身,清清白白,应该撑得会久一些。
再不济,两三年应不成问题。
却没料想,区区三个月,他与沭炎的缘分便到了尽头。
苌夕双眸颤抖,听见背后陡然变换的动静,他知道沭炎来了。
他满容伤痕,这是看得见的。然则看不见的,是浑身上下被撕成一片一片,破碎不堪的灵魂。
仿若秋叶般的枯老垂危,苌夕徐徐转身,一边说着话,一边抬起眼帘看他,道:
“你曾说......如若有一天,你负了我,便让我......杀了你。”
沭炎果然披着鲜红嫁衣,带着他的娇美新娘,立身在黑压压一群人中间,享着万千祝福,格外显眼。
要在以前的以前,他看到沭炎把红衣也穿得这般好看,断然会万分欣喜地跑上去夸赞一番,然后不管贴切不贴切,强行把一些风花雪月的诗句套在他身上。
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眼前这高高在上的东海四殿下,亦再不是他的沭炎。
沭炎似是真的生气了,凶狠地砸下一拳,厉声喝道:“你马上给我过来!”
苌夕的眼神在他脸上停顿了片刻,又顺着他的眼神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万丈深渊。沭炎是怕他跳崖?苌夕心中冷笑,这个人还真爱多想。
他徐缓抬手,扬了扬指间的永世砄,声音如同暮秋枯叶,喑哑道:“你给的这石头是块宝贝,随便一划,便生出这么大一个结界。”
而后,他不等沭炎答话,便奋力朝后头一甩,将那石头扔下万丈深渊。
直勾勾盯着眼前的人,又道:“还有人说,它的法力可寄附在人心脉上,让情人缘定永生,下辈子不想碰见也要碰见。”
他抬脚靠近,在与沭炎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唰地拔出匕首,诘问道:“你猜,我信不信?”
沭炎看着明晃晃的刀尖,喉头颤抖,道:“你想杀我?”
苌夕拿永世砄画的结界,只有他一人能进出自如,取沭炎的性命易如反掌。
苌夕哽咽,道:“如果我说是呢?”
沭炎笃定道:“你下不了手。”
苌夕勾出凄哀一笑,“你想试试么?”
沭炎拔高了声音,道:“你爱我,你下不了手!”
苌夕听了他这话,唇角的弧度越发冰凉,道:
“我苌夕毕生所爱,是带我逃离千万丈深渊的白月光。”一滴泪水倏地滑过脸颊。他顿了许久,才又堪堪道:
“不是贼。”
幽暗的远处郁郁森森,如狼嚎的哀鸣席卷而至。
洪波涌动,仿佛刮起了一阵大风,将青丝和衣袂赫然搜刮到一侧,角色的脸庞被掩去大半。
再没有一丝顾虑,苌夕反手握着那把刀刃都是玄青色的匕首,手指攥得泛白。猛然将其狠狠扎进自己心窝,不掺半分犹豫,又顺着伤口“嗞啦”把口子划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