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鼻尖泄出一声嗤笑,冷冷道:“杀你?岂不太便宜你了?”顿了顿,发出一声诘问,“你以为,阿炎爱你?”
阿炎?
这两个字让苌夕的脸色变得阴沉,“不然呢?”
四周寂静得厉害,飞鸟都不敢靠近这条曲折的红色长廊。
那女子陡然回身,狠狠剜了苌夕一眼,道:“若不是这张脸,你以为阿炎会正眼瞧你么?”
分明生了那样一张晶莹剔透的脸庞,分明有着那样一个尊贵的身份,说出这话时,她却如同在八寒地狱幽禁了几万年的孤魂野鬼,恨不得把一切都撕碎,吞入腹中。
苌夕看了一圈把他们团团围起来的侍从,缓缓道:“你喜欢沭炎?”
公主哼道:“岂止?我俩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苌夕隐隐想到两人那日在方池边上的诺言,心中多了几分底气,道:“那么,如果你杀了我,沭炎不会原谅你。”
公主眼中闪过凶狠寒光,道:“本宫当然不会杀你!”
苌夕起身,冷冷道:“那么公主请回,苌夕不送了。”
那公主上前一步,低沉道:“不杀你,便不能做其他事了么?”
几个身着劲装的随从接到她的指示,立即上前,齐齐将苌夕摁在地上跪着,压着他瘦削的肩膀不让他动弹分毫。
公主从婢女手中接过一把匕首,居高临下看着苌夕,笑容狰狞,道:“这把匕首是我千方百计求来的,叫千离刀。割下的疤,即便是西天佛祖,也没法子愈合。”
空气凝滞,压迫着心脏几乎不能跳动。
苌夕明白了她的意图,猛然在那几人的禁锢下拼命挣扎。他像被拽住脚的飞鸟,拼劲全力也挣脱不了分毫。
不远处的池塘里,池水如同沸腾一般翻滚,彤红似晚霞的一群锦鲤接二连三从水中跃出,似是要冲破什么。
无果。
一只手忽然伸来钳制苌夕的下巴,禁锢他的头颅。
苌夕死死瞪着那高高在上的女子,咬牙道:“沭炎爱的是我苌夕,你即便毁我容貌,也丝毫不会减弱我与他的情意!”
“那便试试!”那女子弯下腰,将明晃晃的冰冷匕首贴到苌夕的脸颊上,眼中倏地染上兴奋,“你记住了,本宫的名字叫珊瑚。今后你被阿炎抛弃,看清红尘苦海之时,别忘了当日,是谁帮的你!”
除了被红血溢满的视域和噬心透骨的剧痛,苌夕没有其他任何感知。
红色的长廊边,清晨时分还郁郁葱葱的翠竹,陡然间泛黄变枯,悉数瘫倒在地。
青贝是珊瑚的侍女,她未上前添油加柴,也未出声阻止。只始终薄唇抿成一条线,在一旁静静看着。看着苌夕那张角色脸庞,逐渐被刀口和鲜血覆盖,看着那血液不断往下流淌,浸湿衣衫。
众人心知肚明,珊瑚还在千离刀上施了法,让伤口溃烂如泥,生不出新肉。
饶是青贝见过诸多生杀场面,也不由寒毛倒立。她心中暗暗庆幸苌夕穿的是红衣裳,被血染了也不甚明显。如若是青白的浅色衣料,便不知会是如何的惨不忍视。
红色的长廊蜿蜒曲折,静幽幽延伸至远处,直到消失在黑暗中。
空气里时不时传来几声呜咽,似是深夜的秦淮河畔,舞伶歌女的幽怨哀声。
☆、劫难(二)
再睁开眼,已然不知道过了几日。苌夕如同做了噩梦,这个噩梦将他所有情绪搜刮得丁点儿不剩,除了那无边恐惧。
翻身从床铺上爬起,一脸错愕地看着同样是一脸错愕的沭炎。
抬手仓皇地摸上脸颊,触及的却是粗糙纱布。除却眼睛和嘴唇,脸上每一寸皮肤都被严严实实地包了一层又一层。
他慌忙跑到梳妆台前,发现那里的铜镜已然消失。
像发了疯一样地翻箱倒柜,想看一看自己现在的样子,看一看纱布到底是黄白的颜色,还是被血浸得一片红,一片白。
他风卷残石般,拖开一个又一个抽屉,最后被沭炎轻声一唤,才生生停手。
“小东西。”素来温和如玉的声音竟有几丝颤,“我把镜子都收了。”
屋内静的可怕,仿若能听见阳光在地上游走的声响。
苌夕回头看他,又察觉到自己吓人的模样,堪堪转回头背着沭炎,瑟瑟道:“收了......好......眼不见,心也不烦。”
窗轩上的那盆兰草失了生气,叶片蔫蔫地搭在花盆边沿。
“别多想。”沭炎悄然走至他身后,两手附上他的双肩,将他转过来,深深望进他的眼眸,道:“我这辈子只会认准你。只要是你,我死生不渝。”
苌夕看着他,眼中的酸楚即刻转换成眼泪,将眼前人的面容汽得模糊,哽咽道:“......我亦如是!”
沭炎垂首,启唇把他夺眶而出的泪珠悉数舔去,道:“莫要再哭了,我心疼。”
苌夕很听他的话,眼中的水汽瞬间止住。
他也必须听沭炎的话,现在除了眼前的男人,他一无所有。
手心里死死攥着沭炎后背的衣料,许久不肯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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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起,时不时喜欢说笑的苌夕便再不存于人世。
只要是你,我死生不渝。
这句话,他在心里默默念了无数回,亦被沭炎的真情打动了无数回。
他虽是个妓子,但能得如此真挚的感情,也不枉生老病死一遭。
然则,
他庆幸了没多久,感激了没多久,顾惜了没多久,便被现实一锤子击破了所有幻想。
他发现,那句他感动了千千万万次的情话,
是骗人的。
可能那句“莫要再哭了,我心疼”是真的。
因为心疼,
所以心软,
所以不忍心赶他出府,只是一概漠视,
转了情,
移了爱,
将那些肺腑之言,悉数转述给别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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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渐的,沭炎出门的次数愈来愈频繁,时间亦愈来愈久。十日中,有八日都不在家。
韶华堪堪,苌夕开始胆怯,胆怯得终日不敢抬头,胆怯得在沭炎面前无法弹奏一首完整的曲子,胆怯得即便脸上那几十道伤口结痂了,仍旧不敢拆下纱布。
老爹曾说:“让男人动心的无非两样,出众的容貌,对味的脾性。”
如今,这两样他都丢了,与初见沭炎的时候,截然不同。
人皆会变,苌夕变了,沭炎自然没有不变的道理。
没过多久,沭炎又走了。
走之前,苌夕送他到门口。
两人一白一红,伫立在宅门外的台阶。
沭炎递给苌夕一把匕首,道:“这回可能久一些,你且拿这个防身。”
苌夕盯着他的白靴看了许久,将匕首收下,放入怀中,问道:“去多久?”
“二十日。”
“......还,还回来么?”
沭炎望着他,一千个笃定,“当然。”
苌夕鼓足了勇气,将脸埋在他胸口,深深吸一口气,闷闷道:“别忘了,送我永世砄的时候,你说过什么。”
若我负了你,你便杀了我。
“嗯。”沭炎道。
那日,从苌夕住进来便一直是湛蓝的天空,头一回变得阴郁,灰沉沉的似是要落雨,却又没有。只是一个劲的昏蒙,压得人喘不过气。
沭炎约莫是听出他话语里的凄哀,搂着他的手臂又紧了紧,沉声道:“我就算负尽天下人,也断不会负你。”
“......嗯。”
苌夕耳畔一直回响这句旦旦誓言,望着沭炎远去的背影,从怀里掏出一张鲜红色的薄纸,上头赫然写了两个大字——
婚书。
这是从沭炎挂在衣架上的衣裳里,不留意掉出来的。
东海四殿下“沭炎”,与西海九公主“珊瑚”。
......我就算负尽天下人,也不会负你......
......我就算负尽天下人,也不会负你......
......我就算负尽天下人,也不会负你......
苌夕霎时明白,这动情的话,沭炎不止对他一个人说过。
他唇角勾起自嘲的弧度,想扯出个经常挂在脸上的笑容,却如何也笑不出。清风拂过,吹落了他手里的薄纸。飘落在石阶上,而后又卷着残石,被吹得更远。
苌夕倔强地扬起下巴,抬首瞧着天上沉闷厚重的乌云。彤色衣袂翩跹,消瘦的身影就这样立在在风里,是昏暗光景中,唯一一抹鲜色。
那一刻,他仿佛又看到老爹就着一点孤灯,幽幽靠在桌案上,说着那句常挂在嘴边的话:“这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情’这一字,左右不过图个新鲜,长久不了。”
其实......他早该明白。
苌夕这辈子最大的坏处,便是拿得起,却放不下。他深知沭炎负他,却还是止不住思念。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正在苌夕度过他第五十七个秋季之时,青贝赶来了。
她这回并不是来斩草除根,而是带苌夕离开,前去观摩东海四殿下的大婚。
苌夕临走前,将自身的红衣褪下,披上沭炎的皓皓白衫。而后在水池旁,一圈一圈拆下脸上的纱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