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方小妖?”文仙甲低眉执笔,淡淡问了一句。他音色柔软,宛若雪上鸿毛。
“赤谷......苌夕。”苌夕回答得还算谨慎乖巧。面前这两个,包括里头施行天劫的,都是天界的尊神上仙。他的妖术还没有入门的门槛高,人家吹口气都能把他灭了。
故而,必须乖巧!
文仙乙在一本薄册上翻了又翻,皱眉道:“赤谷没有叫苌夕的。”
“不,不能啊......”苌夕恍若被敲了一棍,豁然明白,“哦,我改名字了,之前叫小嘲月。上仙可瞧瞧上头有没有‘小嘲月’的字样。”
文仙甲接过乙手中的薄册,果真翻到。一般这样的情况便得细查,以防偷龙转凤,代妖受劫。
不过,文仙甲为仙和善,并未多加为难,只将“小嘲月”划去,添了“长兮”二字,摊在他眼前,问:“是这样写的么?”
苌夕犯了难,讪笑道:“是,就是这个......”若是让天界都知道他不识字,那可就丢大脸了。不动声色擦去冷汗,末了还马屁兮兮地夸一句:“上仙的字写得真好看!”
文仙甲收回册子,在名字后头做了个标记,表示已入万劫山。抬起头对苌夕温柔笑道:“你这小妖,竟也知改名换姓,叫个好听些的。”
苌夕挠了挠头,颇为害羞,“我,我也觉着好听。”
美人取的,谁敢说难听,他就张开爪子,挠死他!
文仙乙不像甲那般温和,胡乱塞了个木牌在苌夕怀里,冷冷道:“四百一十九号,进去罢!”
苌夕错愕拿着木牌——历经天劫,居然还得排号?
有种,眼巴巴排队等死的即视感......
文仙甲对苌夕点点头,唇畔生花,道:“现下受劫的是二百一十三号,你还得等上几日,先进去熟络熟络环境也好。愿你渡劫顺遂。”
苌夕冲他点头,宝贝地捧着木牌,道:“多谢上仙!”然后一边踏上小道,一边掰着手指头计算,小声嘀咕道,“哦......还有三百多个才到我啊......”
文仙乙怒瞋他的背影一眼,张大的鼻孔里发出声夹了愤然,和极其不屑的一声:
“哼!”
万劫山,历来都是妖族承渡天劫之地。成则一步登天,可修大法。败则魂飞魄散,真灵罔存。
总听凡间说做人难,其实,做妖又何尝不是?
盼着过了天劫后青云直上,在族中扬眉吐气一番。
又怕过不了这个天槛,死在雷神锤下,魂魄溃散,永世不得超生。
一头是悬崖,一头是深渊,当真是左右为难。
推远了说,那些名留千古的名妖,乃至后来有缘飞上天做了神仙的,都是过了天劫,修炼得道的成果。
然则千妖万兽中,亦有七成以上,历经天劫时,真身灰飞烟灭,从妖册上彻底消失。
天劫一事至关重要,生死存亡只在瞬息之间,天帝自然也明白这道理,于是乎慷慨一挥,特意派了几位仙人,布施劫难。
指尖一拨,世间便多了座“万劫山”。
万劫山中,某座安置亭内,一只九尾狐软盈盈倚在亭栏上。
“又来个等死的。”那狐狸瞧着初至的苌夕,眼波流转,三分笑意七分媚。唇角微勾,颦展之间仿若都能摄魂蛊魄。
安置亭,并非单亭。而是无数座亭子前前后后用长廊连接,蜿蜒盘旋在山中,供等待的小妖休息小憩使用。
每个小妖都有独自的小亭子,只不过相隔不远,故而苌夕猜测他前面的狐狸,是四百一十八号(减去一根手指的算术他还是会的)。
苌夕将木牌放入怀中,悠悠然在自家亭中坐下,恍若没听他说话一般,趴在横栏上看景。
美人啊美人,才几个时辰不见,便觉着过了好几个漫长春秋。
果然相思命苦啊!
“后头那个。”九尾狐不服对方的冷漠,朝着他又开口一唤:“你可是思春了?”
虽是问句,笃定却占了大半。
苌夕被说中心事,从几簇野花中抽出眼神,看向那闲得发慌的九尾狐。
九尾狐脸色惨白,似是强行忍耐着什么,却非要脸硬,故作一副轻松神态,道:“你有空思春,还不如想想,如何在天劫中脱身。捡条命回去,才有机会见人。”
苌夕偏了偏头,问道:“你如何知道我在......”他羞于说思春那样的□□词汇,便舌头蠕动了一下,“那,那什么?”
九尾狐知道自己言中,眉眼间更加得意,道:“纵观六界,人神鬼妖,哪一个心中没有那爱恨情仇?别的不敢说,单这‘情’一字,谁要是沾上了,神□□绪变化最甚。即便是一厢情愿的单相思,亦逃不过本狐仙的眼睛。”
荷妖自称荷仙,狐妖自称狐仙。果然......师傅说的没错,大多数妖都生性自卑,偏要在名号上挣足面子,说起自家名氏来,都是一口一个仙。
苌夕思量几番,道:“看来你还是情海高手?”
九尾狐将手肘搭上亭栏,得意道:“这是自然。等过了天劫,我便可修炼吸人精血的法术,那时调情的手段,定然比现下还更高端一些。”
苌夕眼睛一亮,趴到靠近它的那侧木栏,问道:“那你能不能传授些法子给我?我有急用。”
美人的夫人至今还未露面,也不知是不是那些书文里,能将三十六计烂熟于心的厉害角色。万全起见,还是先学个两招,以备不时之需。
“急用?”九尾狐咀嚼这两字,不由发笑,“一听便知你是初出茅庐的牛犊子。感情之事,万万急不得,若急了,便只能落个竹篮打水的下场。”
苌夕愣了愣,他虽不明白“竹篮打水”的意韵是什么,但也由衷竖起大拇指,道:“行家果然是行家,说话都不一样!真是厉害!”
九尾狐有些吃惊,道:“你觉得厉害?”苍白的嘴唇似浮了些许颜色,“不认为狐妖勾/引诱/惑的伎俩下作?”
他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狐狸在百兽中本有“妖兽”之称,生性狡猾妖媚。而狐妖,更是在兽体身上又升了一层楼。稍不留神,魂魄被之勾去,吸尽精血之后,便成干尸。
且狐族的媚术,一直饱受诟病。被认为是床上的下作伎俩,上不得台面。
故而百兽千妖之中,大部分皆是避之不及的。
苌夕疑惑他的妄自菲薄,拿出小跟班强大的吹捧本事,道:“让喜欢之人喜欢自己,那是天大的本事。这才不是下作,是上作!”
九尾狐听到恭维之言,十分高兴,眉头舒展,启唇还欲说什么,却被一声怒呵打断。
“白葶!”
白,是狐族的族姓。其实由此而看,狐族的历史还是比许多兽族更悠久的。
比如,狼族就没有族姓......
循声望去,正是一气势汹汹的虎妖带着两个跟班。压着气顿着风,停在白葶身前。苌夕抓着心窝子感慨,大虫不愧是大虫,身形五大三粗,宛如一座小山丘。
“白葶,事到如今,看你往哪儿跑!”虎妖不知从哪里捡了根手臂粗的木棒,指着白葶的鼻子。
看这架势应该是冤家寻仇,苌夕从小贪生怕死,于是蜷成一团,缩在柱子角。
伸长了狼耳朵,巴巴偷听。
白葶淡淡抬起眼帘,长长的眼睫像是展开翅膀的蝴蝶,冷笑道:“跑?我来万劫山这么久,可从未离开半步。”
亭子里,虎妖的身形已然占了大半。他鼻孔冒烟,脖子上的筋脉也烧得突起,“你跑与不跑,现下也出不了这座山。狐媚子!你取了我兄长性命,今天,我就要给他报仇!”
白葶的声音仍旧娇柔,道:“你兄长做了何事你自己也清楚,谁是谁非,当下立见。何况,你也不掂量掂量自身有几两重。我连你兄长都杀得,还怕你个小喽啰么?”
“杀我?你还没那能耐!我兄长被你算计,我可不会!”虎妖盯着他尚在流血的手臂,冷笑道:“再说,我倒不用真的杀你,你已受了伤,我随手再给你两棍,你便过不了天劫。”
受伤的白葶和法术低下的虎妖,打起来可能真的不相上下。然则即便是不懂兵法战术的苌夕,也明白旗鼓相当的两方打起来,只会是两败俱伤。
虎妖伤了不要紧,要是白葶伤势加重,过不了天劫,那他找谁取经去?
取不了经,美人跟他的媳妇跑了怎么办?
苌夕大义凛然地握紧拳头——为了美人,缩着头挺身而出是义不容辞的!
“住手!”
美人啊美人,你看我这副英勇模样,会不会爱上我哇?
☆、天劫(二)
虎妖闻声回头,粗犷的眉毛一横,道:“哪个找死的在放屁?!”
苌夕臀部一使劲,“噗”的一声放飞灵魂。
提步出了自家亭子,兴高采烈地冲二妖招手,道:“是我。”
由于第一回面对身形如此伟岸壮阔的大妖,苌夕心中略慌,慌乱之余,耳廓忽然回响起莫首南的一句话。
“应敌之策,当不言于表,不露声色。方可寻到机遇,出其不意,一招制胜。”
说来奇怪,平时对莫首南的谆谆教诲左耳进右耳出的苌夕,紧急之时,倒还想起他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