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了鬼差?!”景卿又觉得有一道惊雷劈下来了。
“你才回魂,身上应当仍有不适,有事明日再说。”对面的彦华尊神施施然起了身往外去。
景卿茫然看着尊神渐行渐远,泫然欲泣。
鬼司(一)
鬼司都是未入轮回之人回魂成的有魂尸,说简单点就是心智正长的活死人,在无间地狱做差使,专在阳间行事,差事跟修士有些相像,不过只负责游魂,并不管其他精怪。
鬼司装束基本都一样:一身黑衣,脸上罩一张青玉面具,只露得出下半张脸,来去又如同鬼魅。景卿从前也遇见过几回,每次都觉得森气逼人。
能在死后成鬼差的大都是些仙家门第的外支弟子,不是自身有些修为就是身上有门第仙印,这样入轮回还要再走半仙那一套,比常人麻烦许多。
所以要不是身上带点关系,还真就不好倒头立马入轮回。
这些等着的人说多不多,可说少也不少,总不能让他们天天在无间地狱里瞎混日子,加上他们又多少会点术法,浪费也实在可惜。
于是便由招阴司管理起来,让这些人回魂活上一阵子,在阳间做些追魂寻灵的闲碎差事捱日子,等到身上禁制消淡些,再入轮回。
对此仙家门派虽不情不怨,可也并不多加干预,毕竟有个无间地狱的差事保身也算是个正经出入,总比无间地狱也不接手在阳间做个孤魂野鬼被一众修士捉来捉去安生许多。
景卿看着手里暗红的命牌愁眉苦脸——有了这块命牌,就意味着自己马上就要开始一段深更半夜里四处奔忙、一年到头不得安生的日子了。
可他并非什么仙门外支弟子,自己学艺不精也没有什么修为可讲,照常理就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本来是最容易投胎转世的一类,这鬼司的差事是怎么落到自己身上来的这叫景卿很是疑惑。
成了鬼司也就意味着景卿现下已经回全了魂魄,他在凉榻上脑子里乱七八糟,正想着日后种种,渐渐抑制不住的生出一种困意来。
在灵台一片混沌之前,他至少还想清楚了一件事:
只要能在这尊神旁边带着,就是招阴司也不能把他怎样。
作鬼司的奥义,在景卿看来,就是能少一天就少一天。
第二日景卿再去前殿的时候竟然破天荒看见尊神又站在画室的乌木案前笔走龙蛇,长身玉立绶带轻飘与那日之景如出一辙,不由便看愣了神。
倒是案前尊神先搁了笔,问道:“怎么,站在门口不敢进来么?”
景卿立马回了神,忙迈步进了门,恭敬见一礼。
“鬼司的事情,你可想好了?”面前尊神抬眼看他,墨色瞳仁无波无澜,犹如千年古井,又如同墨玉寒星。
景卿被这么一看,又磕巴了,“还……未曾想好。”
玄尘早想到他会这么说,点一点头,淡淡开口,道,“如今你才回魂,就先在水殿静养几日。这鬼差的身份既然是我给你的,等你神魂合稳,本尊带你去凡人那里走一走,让你熟络熟络这差事,而后去留,你自作定夺,怎样?”
自作定夺?!
这一句话毫无起伏却听得景卿心里波澜壮阔受宠若惊,心道如此通达的尊神居然让自己给遇上了,难不成是自己生前命短故而把福气都留在死后了?
“如此便要叨扰尊神了。”景卿心中狂喜脸上却装出一副矜雅的样子,问道,“魂魄合稳,要养多久?”
玄尘淡然道,“水殿灵气浸泽,三日便可。”
三日,景卿正在心里盘算这三天怎么才能不那么难捱,却又被那尊神一句话拉了回去。
那尊神道:“你那心法有几句颠倒不通,这卷书你拿去做校。”
景卿忙伸手去接,指尖却正巧触到那人掌心,温凉如玉一般。
他忽然觉得心尖一阵狂跳,身上所有血似乎都在往脸上涌,连带着耳根都微微发热。不由心道一声怪哉,却听一旁尊神继续道,“整卷抄五十遍,稳心合神。”
一瞬间,才涌上头顶的血立马就直退到了脚底,景卿额角跳了三跳,觉得自己的心此刻正老老实实僵在半空,已然不会跳了。
鬼司是会困的,而且顺着景卿从前的尿性,越抄越困。
于是景卿之后三天基本就是坐在书案前磕着头一个字一个字数过来的。
等五十遍终于抄完爬回凉榻上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现在只要一张嘴就会有心法吐出来。
从前在道观里最多就是罚抄二十遍,如今看着案上厚厚一沓字纸,他觉得自己可能会是第一个神还没合稳就直接得道的鬼差。
当然得道是没法盼到的,第二日晨起时景卿看着自己身上平白多出来的朴实无华的黑衣黑裤愣了好一阵神——这四平八稳的模样,全身上下一片漆黑无一处纹路藻饰,无一不在昭示着它就是一件工作服的事实。
他抬脚看了看上头一样朴实无华的快靴,起身下地理平衣襟袖摆。
好在这衣裳还算合身。
这鬼司的衣裳裹在中衣外头,拿手一摸就知道是咒术幻化出来的,应该跟镇魂符差不多为的都是不让魂魄轻易跑出来。
如今这鬼司的衣裳上了身,就说明自己已经合稳了心神可以行事自如了。
无奈这身丧服一样的衣裳是没法脱的,景卿将搭在床沿的道袍整齐叠好,看着领襟上头平绣的卷云纹痛心疾首,这才认识到从前山下裁缝铺里给做的道袍是何等的襟袖轻盈美观雅正。
拾起一旁的青玉面具,想了想还要见那尊神,景卿干脆将它揣进了怀里,又将案上一叠字纸小心卷了卷,抱着出了门。
前殿画室书房都没看见那尊神的影子,倒是书房里纸折的小玩意整整齐齐一排摆在案头招眼得很。
景卿看着那些小玩意扶额,现在一魂三魄回了身神志清明许多,觉得当时自己肯定是搭错了筋,这种不上台面的玩意儿都敢拿来送九天上的尊神。
可反过来再想,别说当时,就是现在自己也没什么能上台面的东西。
眼前这些凑活凑活也算是个礼轻情义重了。
景卿正乱七八糟想着,忽然听见一旁彦华尊神的声音,“找我?”
他身上一哆嗦,忙转脸看过去,见那尊神站在一旁,看着自己抱在怀里的字纸。
“啊,对,”景卿忙将怀里的东西展开来,“五十遍,都在这里了。”
玄尘看着他微微一怔,转脸轻咳一声:“好,”说着抬手一指景卿身后的书案,“先放在那里吧。”
看见玄尘转脸时眼底尚未完全散尽的笑意,景卿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干了件傻事。
然而已晚了,他只好佯作什么也没发现,十分平静地将怀里的一叠纸放下,而后在一种迷之尴尬里默不作声地跟在那尊神身后出了殿门。
一出殿门他便怔住了,终于明白为什么尊神总说这是水殿——殿门前皆是净白的碎石细沙,十丈开外,一面由结界挡出来的水幕接天连地将神殿拢在里头,结界外水极其清澈,又不见游鱼,光线由水面倾泻而下,柔和有若轻羽。
他有点后悔自己这十几日过的太拘束了,居然一点异常也不曾看出来。
正出神,他只觉得后领被人一提,眼前景色转瞬就成了密林。
四下暖和了不止一点,景卿这才一激灵回过神来。
几步之外的尊神白衣胜雪绶带轻飘,手中折扇哗地一收,“还不跟上。”
沿着山径走不远便隐约看见远处的镇子,景卿这才真切觉出自己已经在人世上了。
出了树林阴翳,一身黑衣很快景卿就彻彻底底觉出了周围的暖意。
就是从前有心法能叫人心静自然凉,然而那也是在山中两袖清风的前提下。
现在这身衣裳袖口紧收,的确是可以让动作畅快自如,可在这种温度里上身就远没有看起来的那样潇洒爽利了。
走了没多久他便觉得口干舌燥,身上火烤一般,心道原来死人也是怕热的。
他正叫苦不迭,忽然却有一柄冰凉的东西被塞进手里来——是刚刚尊神手里的折扇。
白玉一样的扇骨莹莹润润,似有不尽的寒气从里头散出来,只捏在手里便觉得暑意尽消,四肢舒畅百汇熨帖。
景卿一时间受宠若惊,忙抬头去看一旁的尊神,
“夏日暑热。”玄尘一张脸上无波无澜,声音也是凉悠悠的。
倒是景卿觉得脸上突然一下热起来了,打开折扇狠命摇了两下,才局促开口道,“多谢尊神。”
镇子里又行了一阵,玄尘转进了前头一家酒肆。
景卿不明所以,站在门外正要开口问,却见前头尊神转身淡淡道,“避一避外头暑热,日落再动身不迟。”
“尊神通达!”景卿一瞬间容光焕发,啪得将手上摇着的折扇一收,麻利进了门。
时间尚早,店里没什么人,小二听见动静才从后堂探出头来,将两人头脚一打量,旋即在脸上绽出一个菊花一样十分热烈的笑脸,快步迎了出来。“两位公子,楼上雅间歇脚?”
两人楼上随意选了一间雅座,小二在门口嘱咐茶生的当,景卿试探开口,道“尊神之前说这鬼差与生人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