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尊神真是抬举自己,换做平日眼前这些书他一看就头大,不论是何等的微言大义鞭辟入里独辟蹊径发人深省在他看来都一样味同嚼蜡。要不是实在闲的牙疼他一页也不想翻。
要不是他快要闲死……
他在心里一声哀嚎,伸手认命一样随便抽了两卷出来。
景卿抱着书小心翼翼退下来,一面在心里想着这神仙的生活真是一般人享受不来,忽然发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这么大一处神殿,从他醒过来到现在,除了眼前这位尊神,其他的他还没见到什么活物,更别说是活人。
然而仙人不是一般都有几个随从鞍前马后听供驱使差遣的么?虽然他这辈子正经八百的神仙这还是头一回见到,可心里想想也觉得神仙居所不该这样冷清。
于是试探开口道:“尊神府上没有驱使仙子?”
“幻化想要多少便有多少,只是嫌人多烦吵罢了。”玄尘说罢抬眼看他,“怎么?”
景卿忙摇头,觉得自己还是不要烦吵比较好,于是安安静静抱着书行了礼退出去了。
成了死人之后不用吃饭不用睡觉,一天的时间简直长到用不完。
借来的书不出预料的晦涩难懂,几行下来便叫他头昏眼花,无奈何房中无事只能发呆,等神游一趟回来便低头再看上几行。
如此往复,他竟然用一天把这两本书都翻遍了。
书中内容不堪回首,翻看之时景卿还在考虑自己以后可能还是不要看书比较好。
然而当他翻过最后一页纸,看着面前两本厚书底朝上摆在案上,不知道是不是人死之后比较变态的缘故,他心里的感觉十分奇妙,居然想再借两本来看看。
“赶早不如赶巧,再说现在看点书说不定转生还能当个书生才子”他这样宽慰了自己一会,抱着那两本厚书起身才要出门,忽然想起昨自己同彦华尊神说的话来,心里又道,“这彦华尊神的日子肯定无趣得很。”
他脚下步子一滞,又转身回了屋,从案上随手取了张纸几下折了只纸鹤出来,捏着一对翅膀拢进衣袖里,才又抱书出了门。
那尊神依旧坐在书架前头,若不是景卿行礼时瞥见尊神袖口的纹路与昨日不同,他还以为这人在这里坐了一夜。
看来尊神的日子的确是无趣得很。
他这样想着,觉得心里十分同情这尊神。
取过书,景卿悄悄瞥一眼那尊神,那人一手颐着额角,一双眼落在书页上,然而他却忽然紧张起来,匆匆行完一礼,“不小心”就把那只纸鹤给落下了。
纸鹤身上有灵咒,还没落地,自己振振翅膀像模像样飞了起来。这道灵咒能辨得出灵修,必定是往那尊神身边飞,景卿偷瞄一眼,装作不知觉转身就往外跑。
才到门口,却听见那尊神的声音:
“你这纸鹤挺有意思的。”
声音依旧是淡淡的,无波无澜,然而这一回在景卿听起来似乎有了那么一丝丝温度。
于是日后景卿再去还书,总会“落下”点什么东西。
景卿第四回看见那尊神依旧坐在书架前的时候终于憋不住了,拿了书直接便在案前坐下,开口道,“你平日里就这样过么?”话才说完,袖口里一只纸折的猫一下跳了出来。
“不然呢?”玄尘说着将抓着自己衣袖的猫拿下来,去了灵咒摆在案头,抬眼看他,问道,“打坐调息?”
“算了算了,还是看书吧。”景卿彻底服了,抱着书起身,看书好歹还有点生气,要是调息,这一整个殿里可能就没一个喘气的了。
他行了礼,刚要往外走,却听身后那尊神开口淡声道,“明日鬼司收魂,这书看完就不用送来了。”
景卿不可置信转过身,觉得这尊神每次开口跟自己说话都有惊雷的效果。可能这就是尊神吧。
案前尊神又闲闲翻过一页纸,对他道,“你自己也准备准备。”
景卿坐回自己后殿那张凉榻上的时候还依旧愣怔,一想到明日就要重入轮回,忽然百感交集。
两本书翻得心猿意马,具体是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楚,索性便放了书躺回凉榻上去,一直到又看见窗外清光入室,居然觉得有了困意。
看来时候到了。
他在榻上迷糊了一阵子,忽然又坐起身来,伸手从一旁抽了张纸,几下又叠了只纸鹤出来,画完灵咒,那纸鹤在他手里一振翅,景卿看它一阵,又放了个印偈在它身上,坐在塌上张手看着纸鹤从门口飞了出去。
此时他脑子里已经昏昏沉沉不分东西南北,四下环视一圈挺尸一样躺了回去,心里十分懊恼——毕竟这一屋子的东西一件也带不走,十分可惜。
水殿今天又清净似从前。玄尘依旧坐在书架前,然而思绪却有些纷杂,一恍神忽然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一抬头,便见一只纸鹤拍着翅膀飞进过来。
伸手将它接在掌心里,玄尘才要抬手去掉上面的灵咒,却听见景卿的声音传出来,不觉指尖一滞。
纸鹤振了振翅膀,“多谢尊神相搭救。”
到这样的仙家神殿自然不能是一般的鬼司做得了的。
“见过彦华尊神。”无间地狱的招阴司进殿端正行了礼。见坐上尊神颔首,这才起身不声不响寻灵去了后殿做自己的差事。
玄尘放了手中的书,一手颐着头去看着案上那几只小玩意,看了一阵子,他在手中掐了个诀,指尖白光一现,送了一道灵气出去。
后殿的招阴司才解完景卿身上未除干净的仙元,忽然觉得一阵灵力波动,手下竟无故又多了一重仙印出来。
他一张脸由白转绿,本来这里仙家气泽就压得他浑身难受,除净仙元就已经耗了不少功夫,现下再加这一重,简直是要把他逼死在这里。
他黑着一张脸又看了一阵子,觉得这仙印上头咒文似乎十分简单,于是咬一咬牙,硬着头皮下了手。
哪知这仙印暗藏玄机,入手时还尚可应对,可渐渐便觉出其中灵力深厚绵薄,便是面前这几道极其简单的印法,也再找不出下手的地方了。
招阴司一张脸如丧考妣,然而无奈叹一口气,只能再回前殿去。
彦华尊神依旧在前殿坐着,神情淡漠疏离,在他看来全是“生人勿近”。
招阴司小心行过礼,艰难开口道,“尊神,后殿那位小公子身上无故又多出来一重仙印,小的灵力浅薄奈他无何,您看……”
招阴司说着话抬起头来偷瞄一眼,见坐上尊神只是点一点头,眼睛都不曾离开书页,立时便知趣闭了嘴。
他灵力虽不济但好在脑子还灵光,看来眼前尊神似乎并不怎么想让那公子跟着自己走,于是立马从腰间摸出一块多余的令牌,连同装着景卿一魂三魄的元神袋一起捧上前去放在了眼前的书案上。
而后小心开口道,“仙印锁魂难解,便叫这公子先做一阵鬼司吧。小公子年纪尚轻,日后仙印破除再入轮回也不迟,尊神意下如何?”
他满怀殷切看着面前尊神又对自己略一颔首,立时如遇大赦,忙行过礼,后退几步使术一遁便没了影。
玄尘又翻一页,这才放下手里的书,看了看案上的令牌和元神袋,抬手指尖一晃,收了方才放在景卿身上的仙印。
景卿再睁眼的时候眼前是一面青玉雕花的板子。
只一眼,他就觉得这东西他十分熟识,不像是在幽冥地府能见到的东西。而后转念一想,这似乎是后殿他睡的那张凉榻。
景卿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自己居然把这块板子给抱来了。
然后他清醒了一下,意识到自己现在依旧在后殿。
那尊神不是说今天有鬼司来招魂?
他混混沌沌想着转了个身,立马就被眼前的景象吓醒了——眼前那彦华尊神正坐在自己对面,一面饮茶一面看着自己前几日默的那几张心法。
景卿头一回见这尊神屈尊到后殿里来,忙爬起身来要见礼,对面尊神却摆了摆手,“你才回魂,礼数就罢了。”
经他一说,景卿这才觉得一阵头重脚轻,老实坐回去低头缓了一阵子,小心开口,道,“那鬼司,还没来收魂么?”
对面尊神放下手中茶盏抬起头来,“这样着急,你很想要重入轮回?”
“不很着急……”景卿挠一挠头,又道,“但是的确想重入轮回。”
玄尘听他说完,指尖在一旁案上叩了两下,道,“再生一世前头许多年都是无知蒙童,有什么好?”
景卿在心里纠结了一阵,开口道,“我也不知道,但在这一世二十年还没活够就溺死了,人生一世什么样子还不曾见全,自然想要再活一回试试看。”
玄尘道,“若是让你将这一世过完呢?”
景卿:“那是不是还想重生恐怕就要另说了,谁知道我那时候觉得再来一回还值不值呢。”
玄尘听他说完,微一颔首,又执起茶盏抿了一口,缓缓开口道,“那不如先在这一世过上几年看看。”
景卿:“啊?”
玄尘将手边一块木牌递给他,一面开口:“鬼司虽是无间地狱鬼差,可魂魄心智俱全,亦有肉身冷暖苦痛之感,与生人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