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十分艰难地转过身,玄尘此时站在景卿斜前方,景卿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那小厮脸上如同吃了冰块的神情。
打头的小厮见此情景,赶忙收了刚刚拍在柜台上的银两,转头向另外两个呆若木鸡的同伴,“丢人现眼!这房人家两位公子早就定下了,还在这里胡搅蛮缠!还不赶紧滚回府上去!”
“下回不敢了,不敢了……”那两人得了台阶,一面告饶一面逃命一样夺门而出。
抬头一张脸笑靥如花,“小的们不知道公子提前订下了,有失礼数,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他们一般见识……”
玄尘看也不他看一眼,径直上前将银两放在台面上,“房钱,可够了?”
“够了够了够了……”客栈老板也被吓得不轻,赶忙冲一旁正给酒缸添酒的壮硕酒保一招手,“还愣着干什么!快,带二位公子去楼上雅间!”
酒保:“我……”酒保不单看上去孔武有力,声音也如同绿林好汉,开口如同洪钟。
“你什么你,酒一会再添,先送客人上去。”
酒保:“……”
酒保十分规矩老实地将两人引上了楼,推开一间房门,用绿林好汉一般浑厚的声音道,“两位公子请。”
景卿瞬间有一种自己落草的感觉,心觉好笑,便拱一拱手,也浑厚道,“有劳壮士。”
酒保:“……”
景卿笑眯眯看着酒保咕咚咕咚下了楼,才掩上门,转脸却见那尊神站在自己身后,一惊之下身子直接贴在了门板上。
景卿干笑两声,“尊神屋里坐啊,站在这房门口干什么?”
思凡(三)
景卿一句话说完,那尊神又向前迈了一步。
本来两人也就是一步之遥,如今玄尘上前一步,两人已经近到了呼吸相缠的地步,平日里若有似无的清冷香气一下变得十分明晰。眼前好看的眼尾微微扬起,玄尘的眸子依旧古水无澜,可景卿却觉得自己一颗心几乎要从胸口跳出来,一时间气息不稳,话又说不利索了,“尊、尊神你这……”
玄尘挑一挑眉,“又认清楚了?”
景卿:“?”
玄尘道,“看来兄长这两字你用的十分方便。”说着又低头又靠近了些,“嗯?”
最后的尾音又低又磁还若有似无带一些上挑的意味,好似一江春水。
景卿只觉得被耳边那声音一撩,脸上一阵发烧,连带着耳尖都烫起来。他呼吸有些急促,像是在盼望些什么一样,胸腔里的心跳简直快要变成颤栗。
玄尘极快的勾了勾嘴角,直起身子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景卿却觉得怀里忽然一沉,多了个毛绒绒的东西出来。低头,一只布老虎。
两颊上才退下去的热度又变本加厉烧了回去,景卿低着头,心跳犹如擂鼓,却依旧装作十分轻松的样子,含糊道,“这种哄小孩子的玩意儿,你买它做什么?”
“哄你。”这两个字无波无澜,极其简洁。玄尘看着景卿几乎要滴血的耳根,眼底一阵难以觉察的笑意,淡声道,“那么多次兄长,总不能白叫了。”
景卿再也绷不住了,针扎一样跳起来,“我去调息!”说着便慌忙进了隔间。一屁股坐在矮榻上,心跳依旧像擂鼓一样,脑子里全是那尊神狭长的眸子,古水一样无波无澜的乌黑瞳仁勾得他心绪难平。
景卿懊恼蹙一蹙眉头,觉得再这么下去自己就该魔怔了。可无奈心乱如麻,想要调息印偈都结不成,干脆心一横胡乱从脑海里找了篇心法就开始背,正着背完倒着背,几回下来,印偈纯净心如止水。除了背多了头疼想吐,效果可谓立竿见影。
行过两周天,景卿隐约觉得一股清气随着行气渐渐聚集在灵脉附近,灵气浸泽,不几时,忽然一阵灵泽波动,那股清气忽然便像是融进了自己的血肉一般消失无踪。景卿先是一愣,而后心中暗喜。手中指法变幻去探自己的乾虚,果不其然,上头禁制没了。
这清气当然不可能是他背心法背出来的,想来想去应该只有一条来路——早上那尊神给自己的丹药。
正想着,却听外头三声叩门:“公子,您要的菜全了。”
景卿刚刚还半阖着的眼一下就睁开了。凑到屏风上从一道小缝里往外看,外头已经到了掌灯时分,两个茶生进来见了礼,送了一桌的菜上来,咸甜香辛各种味道一时间争先恐后扑面而至。
景卿眼睛都快直了,却见那尊神若有似无朝这边看了一眼,赶忙又老实坐了回去。
不多时,房中没了刚刚的嘈杂声,门又被掩住了。景卿听着那两个茶生脚步轻快下了楼,心里又痒痒起来。
“不出来?”玄尘将手边酒坛封口一取,一下子满屋都是馥郁酒香。
景卿悄然运了运气,摆出一副八风不动波澜不惊端庄持重的样子走了出去,然而坐下看见桌上的盘盘碗碗里菜色鲜亮,脑中又是一阵电闪雷鸣。
“今夜无事。”玄尘说着,将手边另一只酒坛封口也取了下来,向景卿眼前推了推。
……这是要一人一坛?!景卿脑中又是一阵电闪雷鸣,他对自己的酒量认识得十分透彻,眼前这一小坛看的他悚兮怵兮,他唯一一回喝酒是在三年前,景宏给他尝了一杯,他睡了一下午不说,自己还半夜摸黑起来在道长静室里画了满满四面墙的王八,形态各异,入木三分。
景卿看着眼前尊神实在不知道如何婉拒,脸上愁云正惨淡。玄尘抬眼看他,“不会醉的。”
景卿:“?”
玄尘道,“早些时候给你吃过丹药,不会醉的。”说话时依旧是一张不代表情的清冷面皮,点漆一样的瞳仁却在烛火里映得明明灭灭,一张脸也温和也些。
景卿在脑子里模模糊糊想着,如果眼前这尊神有温柔的神色,必定温山软水,足以叫人溺毙其中。
这个想法才浮现出来就把景卿吓了一跳,拿起酒盏猛灌一口,呛得满面通红,眼里全是泪,这才赶忙拎着筷子老实吃饭去了。
虽然知道这尊神给自己吃的必定是灵丹妙药,可酒毕竟是酒,一坛见底,景卿已然头重脚轻找不着北了。然而心里有种情绪却越喝越明朗,景卿抱着酒盏混混沌沌想了一阵子,仰头将最后一口酒灌下去。
脑中又是一阵电闪雷鸣,这一晚上脑子里不知道鸣了几回,可这一次却好像要一下子顿悟一半。
景卿呆愣了一阵子,想象里的顿悟始终没来,困意倒是来了。并且来势汹汹让人毫无招架之力,势如破竹,又如同泰山之将崩。
“醉了?”玄尘看着景卿抱着酒坛坐在自己对面左晃右晃眼看就要一仰头翻倒过去,起了身,将酒坛从他怀里取出来,本想从背后扶着他站起来,哪知道景卿现在满脑子昏昏沉沉只想躺下,一觉出有人站在自己身后,干脆身子一软就靠了过去。
清醒的时候景卿又横在隔间里木榻上了,屋里已经灭了灯,显得窗外月光尤其皎洁。
景卿定定看着,愣了好一阵子神。只记得最后那尊神一手从背后揽着自己,一手搭在自己脉门探了探,对他道,“乾虚已无大碍。”声音低沉,带一些酒气响在耳畔。
想及此,景卿气息一紧,脸上又是一阵发烧。
又躺一阵子平了心神,景卿这才小心起了身。
这间房位置极好,窗户正对着外头河水,水面宽阔,粼粼泛着波光。此时街上已经没了灯火,十分安静。
星沉月朗,外头天幕黑得也深沉,景卿在心里闲闲地想,外头应当已经报过三更天了。
月色正好,堪堪透过窗框洒进屋里。那尊神正坐在床沿,身上的白衣月光底下显得越发如霜似雪。许是因为上半夜喝过酒的缘故,他并未打坐调息,只是斜靠在矮几上,一手颐着头。呼吸又轻又缓,似乎已经睡沉了。
景卿往日只见过玄尘调息是的严正模样,还是头一回见他睡着的样子。闭着眼的尊神白日里冷冽的神色有一些消淡,虽然依旧淡漠,但却不再那么拒人千里之外,甚至上挑的眼角看起来还有些邪魅的意思。
景卿屏气凝神看着眼前的人,直挺的鼻梁、薄凉的下颌曲线,脑子里浮出来四个字——风华俊爽。
平日里玄尘身上清冷的香气带了酒香,无端生出一种缠绵来,似有似无飘在景卿鼻尖,似乎还带了一点甜味,引得他不由将身子靠近过去。
呼吸声相闻,景卿刚刚还有些清明的灵台似乎又变得模糊了,定定看着眼前尊神颜色浅淡的薄凉双唇,脑中一片空白,鬼迷心窍一样,缓缓贴了上去。
蜻蜓点水一样的一吻,有些凉意的柔软触感让景卿如梦初醒猝然睁大了眼,好像过电一样立马站直了身子,一下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看着眼前尊神心口一阵狂跳。
夜风从窗口吹近来,带着河里的水汽,吹的景卿清醒了几分,随即背后一阵发凉——他刚刚做的,尽是些亵渎尊神天威的蠢事。
就是这一回,就足以叫他万劫不复了。景卿干脆在脑子里想了想自己被直接灰飞烟灭的场景。
惊魂甫定,他又往后退了两步,两人间的距离又大了许多,鼻尖上清冷的香气也完全淡去了,靠着窗框这才渐渐定下神来。看着眼前尊神依旧颐头安睡,景卿心里却忽然跳出来一句“酒壮怂人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