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发了一会儿愣,缓慢地支起了身子,重新斜靠在床沿。
辛晚道:“那究竟是什么玩意?”
那人道:“取胆汁的针管。”
辛晚“啊”了一声,脑中似乎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却没抓住,他怔怔想了半天,道:“活人取胆?难怪你成这皮包骨样……胆汁有什么用。”
那人道:“闭嘴。”话音刚落,手指一动,辛晚便又被定在桌边。
辛晚翻了个白眼,闭嘴就闭嘴,又不是非要问。他不过是看他伤口实在太惨无人道动了恻隐之心,倒还不想当那救蛇的农夫……蛇?
辛晚呆了呆,刚才脑中闪过的那个念头忽地清晰,心头瞬间雪亮。
他人虽不笨,经验与机变终究少了些,若换了陆长荧,只怕在看到此人伤口时便已能大致猜出他的来历。
断臂,鳞片,取胆。陆长荧在白稚泽中杀的那条玄冰碧蛇,竟是没有死,只是被捉去饲养着作为取胆汁的活体了。
当日本就只有陆长荧下水去杀蛇,底下发生了什么事大家都不知道,陆长荧上来时又带回了他最为记挂的可以治木夜灯灼伤的蛇胆胆汁,他便没有疑心那蛇是不是真的死了。何况,陆长荧好端端地,为何要救那条残疾蛇的性命?
当然,从现在看来,这条玄冰碧蛇,只怕也是盼望自己当时便死了才好。
这个蛇妖正是害惨木夜灯的元凶。辛晚茫然半晌,心中一边哀叹自己一时心软居然还救了个仇人,一边也隐隐感到这蛇妖纵然可恶,杀人也不过头点地,这般每日里被人活体取胆,受无穷无尽的折磨,还不如给个痛快。
不过,他也不会自作多情到以为陆长荧是为了给他出气才刻意零碎折磨蛇妖,长荧在重伤落在白稚泽前,本就是个无情无爱,无伤无痛的怪胎。他刻意如此作为,多半还是因为玄冰碧蛇的胆汁有些什么别的效用。
辛晚轻声道:“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蛇妖并不回答,辛晚提醒道:“就算你现下逃出来了,此处尽数是陆家的范围,这里每个做小生意的都奉陆家为尊,陆家若发现你逃了,想要搜查客栈,这些老板小二拼着得罪所有客人明天就倒闭,也会让陆家搜的。”
蛇妖沉默一会儿,道:“你认识我?”
辛晚道:“不认识,不过大约知道你是谁……”
话音未落,客栈之外火光大亮,蛇妖双眼瞳孔收缩。
他深知陆长荧的手段,此人冷心冷情心狠手辣,若是已经确认他藏身于这个客栈之内,只怕为了将他逼出来,就算火烧客栈,让这里的一众无辜住客陪葬都面不改色。
他于这一瞬间已转了无数念头,到头来却又觉得每一个都不保险,思来想去忽地释然,反正这般生不如死的日子他都已过了几个月,若真的又要被生擒回去,不如自我了断罢了。
他这个念头刚转完,便感觉到颈后一阵剧痛——在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时候,他竟已被钉住了七寸。
蛇妖只觉一阵绝望,玄冰碧蛇本是介于生死之间的奇特生物,自尽的方法只有一个,便是在陆地上现出原形,脱水即死,百试百灵。然而被钉住七寸后无法化形,陆长荧竟是要他死都不能!
辛晚见他的眼神一时悲哀,一时愤恨,一时绝望,顿觉十分不安,道:“那啥,你看,陆家已经过来了,你要不要试试逃走,最多我不喊。”他心中道,只要别找我陪葬。
蛇妖一指将房门封死,道:“逃不走了,陆长荧既已追到这里,必然带了白极鹰。此鹰是我们的天敌,生性喜爱啄食碧蛇胆,我就算插翅飞出去,都会被白极鹰一口啄回。”
他回头道:“我不欲伤你,只是如今我走投无路,只得请你帮个忙。”堪堪说完,辛晚便见他仅剩的那只手并指为刃,硬生生插入自己的肚腹,将一颗蛇胆血淋淋地挖将了出来。
辛晚瞪大了双眼,只见蛇妖将那颗还连着针管的碧蛇胆丢进了他的竹筒酒壶,骷髅一般的脸朝他笑了笑,道:“我要去不动府复命,此次任务失败,我不日将被丢入外间凡世,失了蛇胆,想必也活不了多久……但我不能再被抓回去受此屈辱。劳你以此帮我引开陆家人,感念你赠药之德,这颗蛇胆便当做报酬。千岁玄冰碧蛇胆的功效,你去问问旁人,会有很多人告诉你有何用处。”
说罢咬牙缠紧了腹上的伤口,剥下辛晚的外衣换上,将他哑穴也封了,关进衣橱中,又把竹筒酒壶放在他身畔。
他朝辛晚拱了拱手,道:“后会有期。”
辛晚完全无法动弹地被关在衣柜里,虽有喜爱的美酒相伴,但美酒里却浸着一颗血淋淋的新鲜蛇胆,这感觉无比的怪异,又有七分的恶心。
又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一种鸟雀扑棱翅膀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人的脚步声,熟悉的声音温和地道:“白凤儿,是这里吗?”
他从衣橱缝里看到了白极鹰如玉一般光洁雪白的喙,急切地在缝里啄了啄。
辛晚放下心来,就算如今的陆长荧是不记得他的,也是他并不完全认识的,但他始终有一种奇怪的信任,只要是陆长荧,便不会真的伤害他。
有人笑道:“别急,我听着这里边气息不对,这条小蛇儿藏了什么好东西?”是陆青持的声音。
陆长荧道:“不是藏了什么好东西,多半是金蝉脱壳计。”
陆青持笑道:“你竟然早就看出来了,为何不去追?”
陆长荧挑了挑眉,无所谓道:“白凤儿会追到这,说明蛇胆就在这。他若是将蛇胆也挖将出来,自己想必是不会再重新长一个胆了,追来何用?”
陆青持摇摇头,叹道:“你真无情。”
陆长荧仿佛没听见,道:“要打开吗?”
陆青持斜过脸来,似笑非笑地端详他的脸,似要从他眉梢眼角永远带笑的表情中看出一丝破绽来,最终回过头,道:“里边有人啊,你听不出来?”
陆长荧道:“重要的只是蛇胆,什么人很重要吗?”
陆青持噗嗤一笑,道:“对我来说确实不重要……对你就……”他忽然用手指点了点下颚,用一种柔软的天真神情道:“不如我们来玩个游戏。”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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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独臂人(3)
弯月似眉,风灯与松油火把的光亮将清冷月色冲得消散殆尽,陆青持和陆长荧站在河畔,看人慢慢将那只成色颇差的巨大松木柜子沉入河水。这条特地引流而来的小河并不深,却也足够将柜子淹没至顶。
陆青持点了点下巴,淡淡道:“玄冰碧蛇是半死之物,你我感知不到他究竟在不在里边,但是他身有重伤,人形在水下难以长久,等憋不住时自会化为蛇形。”
陆长荧面不改色道:“我觉得他不在了。”
陆青持道:“赌什么?”他脸上虽然仍含着笑,却言语终究是带了几分冷意。
沉入河水的木柜安静地冒了几个气泡,便毫无声息。
陆长荧抬手摸了摸栖在他肩头的白极鹰,道:“赌什么都行?”他扭头看陆青持,笑得有些意味深长,“我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时,你手中有一朵白昙花。”
陆青持不意他提到这个,一张原本就漂亮到惊人的脸刹那间如霁雪初晴,愈加夺目,微笑道:“你还记得。”
陆长荧道:“我记得那品昙花叫做‘玉碗碎雪’。当时你说,既是第一次见面,便以此物当做见面礼罢了。”
陆青持笑道:“还有脸说,我说了之后你转身便跑出去,然后又再进来,跟我说,这是第二次见面了,不用送见面礼了。我就呆愣了那么一会儿功夫,昙花就谢啦,送也送不出手了。”他越想越好笑,骂道,“世上怎会有你这样不要脸的人?”
陆长荧道:“花花草草的,有何意味?我当日既然肯去见你,自然不是贪图这些物事。”
陆青持含笑道:“那如今呢,你想要了?”
白凤儿发出一声鸣叫,陆长荧道:“就要它吧。你大约也是要输了。”
柜子下去已有一刻时间,就算蛇妖妖法高强十分能忍,也必不能撑到这么久。白凤儿一直瞪大了机警的鹰眼望着水面,并未发现有碧蛇出水。蛇妖果然已经不在了。
陆青持输了倒也未见沮丧,只故意惋惜道:“哎呀,倒是忘了里边还有另一个人,不知道是谁,只怕无端端丧命了。”
陆长荧伸出手指,让白凤儿啄着玩,道:“既然那人与蛇胆关在一起,想必也是知道我们活体取胆的秘密了,知道得太多,死了也不算冤。”他停顿一下,问道,“还要将那柜子捞上来找蛇胆么?”
陆青持静静盯着他,许久后似乎有些失望,又仿佛有些雀跃地道:“不必了吧,反正咱们之前取的的碧蛇胆汁也够用了,捞柜子上来里边还有死尸,难看得紧,我可不要看。”他眉头舒展,露出一丝快意的喜色,继续道:“罢了,此间事了了,你既然这般挂念着玉碗碎雪,我便同你一起去花房。玉碗碎雪与其他昙花不同,都是凌晨开花,我们小酌一杯等它开,岂不是美事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