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任由清让拉着手,两人肩并肩往外走。
徐平望着两人的身影,眼见着清让牵了个鬼走,忍不住跟了上去。清让没阻止,也没将他当作一回事。
“找到爹爹了吗?”徐平听见阿云低声说。
“不在这个镇上,我已经打听清楚了,一会儿我陪你去隔壁镇,过了桥有个卖汤的老太太,咱们喝了汤再去寻吧?”
“嗯!”阿云用力地点头,她带着少女不知事对外界单纯的向往:“我听说镇上的东西都很好吃的。”
她想了想又有些担心,“可要快一些找到,我偷听到大伯和伯娘商量要将我买了到青楼给堂哥攒聘礼了,我不想去青楼,我害怕。”
“不要怕,”徐平听见清让的声音,柔和的仿佛春风拂面,“从今以后都不需要再怕了。”
话止于此,徐平视线忽然迎上一股朦胧的雾气,清让与阿云迎着雾气走去。等雾气散过,清让与唤作阿云的女鬼都已经消失不见。
徐平站在原地踱了两步,说实话一时之间脑中还乱成一锅粥。他原本丝毫不信的鬼神之说骤然间在他面前演了个通透,目见着一个女鬼可比旁人口述来得震撼许多。徐平不想回家,又不知清让何时回来,他干脆折返回张家院子里看看张二爷的情况。张二爷已经醒来,却给肚子里的难受弄得直哼哼,不过人不说胡话了,还知道说难受让人给他请大夫。
“那讨命鬼走了?”他抓着张老太太的手急切得问:“可给弄死了?”
徐平瞥着他,觉得生平就没见过这么讨嫌的人,继而冷望一眼后转身离开。
他与清让在张府门口遇见了。
清让还是挎着一只小包袱,发式衣着都未曾变化,只是肤色似乎在月光的照耀下更加白透,透出冰冷的质感来。
光是看着就觉得凉快。
“哎,”徐平追上去,待清让停下脚步回望他,这才发觉自己干巴巴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晌说了一句,“我还以为你真的要帮那个女鬼呢……”
清让说:“我的确在帮她。
她一点都没错,只是这一世的命数太过凄苦,我收了她的魂魄超度又如何,恨过就是恨过,怨也已经怨了,倒不如让她以为一切都没有开始过,干干净净洒洒脱脱的投胎去,好过为了一个牲口成了三界中的无名微尘。”
徐平听完这番话,眼里的清让已经成了个脱离低端趣味、骨骼清奇、正义凛然的道长大人。
站在街边吃鱼丸的那个傻子?不存在的。
“是,我也觉得你做的对极了。”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徐大少爷此时对着一个矮他一个脑袋的少年点头就差哈腰,背对着他看去,清让的影子完全被他遮掩住。
清让的不知俗世、言行衣着古怪都在瞬息间成了世外高人的优点,让徐平想一个个夸过去。
夜市才开始真正热闹的时候,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月色初上,白天不敢造次的鬼魅妖物也开始蠢蠢欲动。然而清让身上控制不住外散的阴气却灼得其他阴物不敢靠近,只远远偷偷看他一眼,打量着这是个什么大人物,身上的阴气竟强到这个地步。
清让不将他们当一回事,自己兀自往前走。
徐平想起前面未去张家是揣测的清让要钱办事,而现在他分文未取就离开,未免羞愧。于是追上清让的脚步,尬聊道:“那什么,你吃过晚饭了吗,不如夜市里一起吃一些吧?”
清让看他一眼,在徐平焦灼的情绪下很含蓄的点了下头。
大祥匆匆忙忙应徐王氏的命令过来找他家少爷时,正好看见徐平一手捏着一包油饼,一手提着一包果干,脸上带着村头二傻子般的笑意走来。
大祥忙活着帮张掌柜找小道长,然而寻了一圈没找见,张掌柜便让他回去了。是以大祥并不知道张府的事情清让已经处理过了。
他还当自家少爷依旧是白天时候那副对小道士不屑的模样。
此时见徐平心情好,自然揣测到张家的事情清让未曾解决上,一下粗心将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
“果不其然没有找到那个小神棍,想来他昨天不过是胡乱猜测,怕事情暴露早早的跑了,要说还是少爷您眼光独到,说他是个小骗子就是个小骗子!?”
徐平没想到大祥嘴皮子这么六,眨眼睛一串话就连珠炮似的送了出来,声音还不小,他连喊停的功夫都没有。
他眼见着几步远坐着吃面的清让已经因为大祥的话抬头望过来,就恨不得抬手用力敲几下大祥的脑壳。
徐平的眼睛瞬间睁大忧虑重重的与清让对视,差点儿伸手出去:不,我不是,我没有……
第六章
清让瞥了他一眼,没听见似的重新低下头去,夹起一筷子面条送进嘴里。
“别乱说话!”徐平低声警告大祥,大祥这才顺着徐平的视线看见清让,心里不由得也咯噔一下,脸上谄媚的笑容变得讪讪。
他连忙咳了两声掩饰尴尬,小心的跟在自家少爷旁边当鹌鹑。不过他家少爷的好像也没好上多少。
徐平将手上的东西放到桌边,“喏,这两样都算是夜市上挺出名的东西了,你带去吃吧。”
清让并不客气,点头并将两包吃食都归拢进了自己的双手之中,“这就算是今天的报酬好了。”
原来小神棍要的报酬仅仅就是这样简单的东西,徐平更对自己前面的错误猜测感觉十分惭愧。
“不知小道长是前面在哪儿修炼?”
“不知道。”清让抬头,目光说是平静但莫名带着一股凉飕飕的味道,一眼瞟得徐平忐忑。
可他不晓得这看似冷冰冰的应答其实真的是因为清让自己也不知道他住的那个山头叫什么名字。
徐平借此觉得清让恐怕是听见了大祥前面的话,心里不太高兴了。平日里徐大少爷面对的多是趋炎附会讨好的人,清让这样上来字字句句随心不给脸的,难免让徐平有碰了一鼻子灰的感觉。
解释么,他自己的确说过的话也无从解释。
徐平干脆站了起来,“面条我已经付了钱了,那,再会吧。”
清让酷得懒于点头,“哦。”他低头喝了一大口汤,眼皮子都没惜得抬一下。
原来他对自己不仅没什么好感,还叫自己骗子神棍,清让抿唇,用筷子尖戳戳碗底的肉沫。他生起气来表面也看不出,除了身上的寒气无法自控的胡乱飞舞,整个面摊都霎时间清凉一半。
哼,那捆谁都不捆他了,清让想。
满月被深厚的云层掩盖,光芒被挡得严严实实。入到深夜里,青山城中除了少处地方还点着灯笼,早已经陷入一片寂寥与黑暗里头。
窄巷中的民居里,一位中年女人病得严重无法控制的咳嗽着。她咳了半天想要喝口水,颤颤巍巍的拿起床边小几上的破瓷碗却发现里头早已滴水不剩。
她无奈起身想要自己去取水,却耐不住手软脚软走了两步就重重摔倒在地上。这一摔去了她本就所剩不多的大半条命,一时之间晕死过去。
一股尸气从地底钻出来,悄无声息的从女人的四肢渗入。
这么过了一夜家人也未曾来看一眼,等到了中午记起给她送饭,中年女人已经渴死饿死生生痛死了。
“晦气,真晦气。”女人被包裹在一张破落草席里,随意扔在了房间一角,“等明天埋伏棺材葬了吧。”
“买什么棺材,哪儿有那个钱,等天黑我趁着没人扔去城外乱葬岗就是了。”
年轻男女说着往屋外走,没看见草席下面一只苍白透出紫气的手动了动。
张二爷被鬼上身的事情第二天就传遍了青山城,可后头是怎么驱邪的却没有特定的说法。张二爷一好,张老太太就记恨上了清让,不仅全忘了是他救了自己儿子,反而偷偷埋怨起清让当时的狠心,觉得他就差一步连同女鬼祸害了自己儿子。
不过气归气,老太太也不敢做什么。她知道这些道长大师的本事多的去,一点手段就能让人升官发财,自然也就是一点儿手段让人断子绝孙。更何况清让昨天透露出来的狠劲儿有着不容小觑的威慑力了。
但张老太太不喜欢算不了什么,清让的本事依旧在后头渐渐传出去。青山城最近怪事频发,不少人家都苦不堪言,一些大户人家就更加想找清让回去看看了。
谁知道第二天清让就不知去了哪里,城里给人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他。
有人去问张掌柜,张掌柜也无法,只说是徐平当时将人找来的,是以最后浩浩荡荡各家各户都涌去徐家铺子里找人。
可徐平哪里知道清让哪儿去,他给问得有些不耐烦,“身穿古衣,全身上下都一股古董味儿,这样的人有什么难找的?反正我这铺子里没有,别跟这儿堵着影响我家生意。”
徐平身上气势盛,一发火让旁边的人都不由得心烦气躁起来,一时只能无奈散去再寻。
徐平回道柜台后面,皱着眉头将眉毛拨弄的噼啪乱想,可半天也没算清楚一笔账目,后头干脆将算盘推到一边去。
大祥和伙计说了几句话,绕到前面来,见徐平发呆不由的问道:“少爷,您想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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