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小步跑到徐平前面为他们带路,心里却暗自嘀咕,清让的模样哪里像是个有法力的道长,反而像是谁家不知世事的孩子跑出来了。
奈何现在他们也找不出其他办法,看着主家病急乱投医也无话可说。
清让跟着管事一路走进去收获了许多打量的目光,个个都是疑惑和惊讶。徐平眼里平素眼里不太能看见别人,给脸红的小丫头片子们盯了也毫无所感。
还不等到张二爷的院子里,远远地已经传出了嘶吼的声音,那声调曲折沙哑什么都像偏偏不像人能发出来的。听到人耳朵里怪瘆人,徐平皱了皱眉头,没想到迈步入院后看见的场面更加令人觉得不适。
张二爷被捆在凳子上不住挣扎着,他身上压着四五双手,双手双脚都死死地困在凳脚,然而就算是这样,平时看着虚浮无力的张二爷还是几乎将四五个小厮都掀翻,眼看着要从凳子上挣脱了。他的脸已经涨成了深紫色,仿佛已经腐烂的尸首,肚子大的如同怀孕的妇人。
旁边的张家老太太已经哭得直抽。
饶是徐平素来胆子大,见了这场面也觉得心里忐忑,他转头看向清让,却发现他脸色依旧如常,目光落在张二爷的身上时仿佛不过在打量一块猪肉。
现场闹成一片,管事只能快步走近张老太太才能清楚的介绍清让的身份。可清让却不等他话说完就走到了发狂的张二爷身边。
“别闹了,”他伸手,徐平见他掌心空空的不过用手贴了贴张二爷的额头,原本还闹腾不休的张二爷就忽然像是给人点了穴,死鱼一般躺在长凳上不动了。
场面顿时安静,管事口中的那句:“就是那个小道长。”清晰的落进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张老太太连怀疑清让的时间都没有,立刻就被清让镇住了。
只是张二爷的脸色未变,口中依旧嗬嗬喘着粗气。旁边的小厮因此稍微歇了歇,抽空擦去自己脸上的汗水。
“道长大人,请您救救我儿子啊!”张老太太哭着扑上来要拉住清让的手。
清让却立刻往回一躲,脸上倒显出怕来。
老人身上阳气本来就不多,清让怕这老太太碰自己一下当场嗝屁了。
徐平原本看好戏的状态也变了,他盯着张二爷,到底不明白清让刚才那一下是怎么使人归于平静的。
张老太太见清让躲过,以为是高人都有怪癖,于是不敢再碰清让,只隔着一点距离的抹眼泪。
“我会尽力,你先别哭。”清让道。
最后一丝阳光也被墨色替代,小厮奴婢纷纷打起了灯笼照亮院子里小小一方空间。不知道是不是徐平的错觉,他觉得站在小神棍旁边更加凉快了一点。
张二爷咳了两声,忽然低笑起来,那笑声却不是男声,竟是个女人的声音。女人细细地声音从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口中传出,直让才有些稳住情绪的众人一下又炸开了锅。张老太太吓得就差没当场背过气儿去。
但三观真正被一瞬间重塑的还是不信鬼的徐平,他手背在身后双唇微启,忍不住抽出一只手掏了掏耳朵。
“你来有什么用,我要他死就是让他死。”张二爷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清让,高处的瓦片忽然失控的往下砸落,噼里啪啦的砸出一堆碎,溅到旁边的小厮婢女们身上让人吓得惊叫起来。
“你若是执念于饱腹饮食,等你脱离他的躯壳我让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便是,吃完喝了孟婆汤投胎去,下辈子重新做人。”清让依旧淡然的看着张二爷,半点儿没有给他惊着。
那处变不惊的模样看着哪里像是个十几岁的小少年,反而像是个经历过无数风浪的老道士。
“我的执念哪里是这个?”女鬼讽刺一笑,将自己与张二爷的纠葛娓娓道来。
女鬼原来是个青楼女子,被卖进青楼不久后遇见了张二爷。一个卖身一个恩客,两人本来都是台面上的往来。可张二爷对她上心了一阵,呵护疼爱,将她原本死了一次的心又给暖活了。两人着实恩爱了一阵,就在女鬼想靠着积攒下来的银两给自己赎身,跟着张二爷出来过正经日子,哪怕是当个奴婢当个小妾。
“谁料我当他情深意重,他却能为旁人几句笑语将我弄昏送给他的一群酒肉朋友玩弄。”女鬼冷笑。
她以为自己对他来说并不是个低贱的妓,还傻傻地期许起以后,却不料在张二爷哪里她甚至都配不上低贱二字。
张二爷再未去找她,却当着她的面与另外的妓.女往来恩爱。她不知内情,还道是自己身子不干净被人嫌弃,自怜自艾觉得是愧对了张二爷,郁郁半年后到了垂死境地。
“许是看我可怜,许是为了气我,”女鬼说,“他后面的相好在我临死前告诉我他曾经的安排,告诉我他如何早在与我还情热时同她苟合无数,笑我是个蠢货。”
谁都知道张家二爷不是个东西,却没想到她这么不是个东西。
张老太太无脑护短,闻言哭道:“那些都是以前的事情了,你现在死了就去投胎,何苦还要祸害我儿?”
“呵,我祸害他?”女鬼狠狠瞪着张老太太,一下被气得愈发狂躁,“我不仅仅要祸害他,我要让他死,死了以后也别想投胎,永生永世做个孤魂野鬼!”
清让默默站在旁边听到这里,因为女鬼的复仇方案面色忽地改成肃然起敬。
女鬼的处理方案清让想想竟然觉得十分带感。
“有仇就报没什么错。”他评论说,差点儿吓傻了张老太太,连带着徐平都给清让骇了下。
清让师父并不如他自己只言片语透露出来的爱打架那么简单,这从小当儿子养大的小徒弟从他那儿接受到的诸多观点都非常了不得。同其他道士比起来,说是离经叛道都浅显了。
诸如有仇必报、看上了什么东西就要想办法得到,得不到抢就是了、谁当割肉喂鹰的善人谁是傻蛋、不害人就是做人的底限。
清让虽然没他师父这般人人为我,可三观与当下众人有点不符合却是真的。
“道长,您,您说什么?”张老太太哭号,“您可要救我儿子,不能帮这女鬼啊!鬼与人如何相比,无论我儿子怎么对不起她,那都是她生前的事情了,如今活人为大,她的心肠又如此狠毒,自然要收了她的魂打散了别让她轮回,让她不能再害人才好。”
简直不像话。
清让听后眉峰猛然隆起,毫不掩饰厌恶的看向张老太太,厉声说:“鬼魂如何?他们也曾经生而为人,如今不过离了一具肉糊的躯壳,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的道理就没了?你若是说她死了便不配追讨,那我立刻抽出她的魂来安到无魂傻人的身上,想必到时报仇便是理所当然吧?”
他句句有力,字字掷地有声,少年单薄的身躯却迸发出骇人的冷意,将在场人震得不敢开口,张老太太连哭都不知道怎么哭了,捂着心口哆哆嗦嗦的求:“别,别,求道长指一条明路……保我儿子一命老身给您磕头就是了。”
站在旁边一直一言未发的徐平也被清让骤然爆发的情绪唬住,愣愣的看着清让移不开视线。
小神棍这看似歪歪扭扭的处世观点仿佛一只冰寒的小手在徐大少爷的心里抚了抚,有点痒还有点凉快。
第五章
女鬼从清让这里看见了一丝复仇的可能,立刻恳切的重新看向清让:“只求道长在我理清楚恩怨后再处置我,到那时候我魂飞魄散也不怨。”
“哪里值得呢?”清让道:“为了这样一个人魂飞魄散,三千世界中再寻不着你的任何影踪。”
“只求道长。”女鬼一字一顿很坚定,她从张二爷的身躯里主动走了出来,露出惨白的脸色与瘦弱的身躯,面庞坚毅不改。
张家仆从个个屏息等着清让说话,张老太太已经守不住背过去,给两个丫头架住急救,浑身颤个不住。
徐平的视线落在清让的身上,也不知他会怎样处理现状。
“那好吧,”清让开口说:“既然你意已决,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他说着上前伸手运出一道淡蓝色的波光,慢慢的凝到女鬼的额心,然后渐渐的渗了进去。女鬼一动不动,原本紧绷着的身躯却明显的放松下来。
片刻以后清让松开手,蓝光散去露出女鬼的面目。早已经历风霜和冷暖的妓此时褪去霜华,变成了一个眉目稚气的少女,满脸青葱水嫩不设防,戾气也在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清让抽去她落魄狼狈的记忆,让她回到了一切开始前的节点。
“请问,这里是哪里呢?”她有些怯生生的环视众人,脸颊泛红害羞极了。
变化来得猝不及防,除了清让在场也没有一个人敢接女鬼的话。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可最多也就敢站在原地看两眼,唯恐多上前一步就丢了命去。
“阿云,”清让对女鬼伸出手并熟稔的叫出她的名字,在徐平短短几次见他从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来,他随即握住女鬼的手,“我们一起出来寻亲的你忘了吗?”
阿云呐呐有些糊涂的说:“啊,这个,好像是的,我怎么将这个都忘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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