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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欢旧爱 (60_03)


  “哦?我倒是从来不知道……”沈文昌心下有些疑惑,白珍对唐瑞生,不过是一句“爹地讲他是难得的儒将。”并未像唐瑞生所讲那般熟识。
  “白大哥,白老二当年念教会中学,期末带我去偷改卷子,带珍妹放风。那时她才四五岁光景。”唐瑞生比划一下小女孩高度:“我们里面找洋文卷子,突然听到外面珍妹大哭起来。我吓的,要立刻去看珍妹。白大哥白老二倒是一点都不急,徐徐翻卷,徐徐改分。后来回到白家,看到珍妹笑嘻嘻的在沙发上喝牛奶,向大哥老二要玻璃弹子做奖赏。才知道是外面来了教员巡逻,珍妹大哭起来,讲自己扭了脚,要教员送她回白家来。白家的小小姐,谁敢不送去?你说是不是?”
  沈文昌是一幅哭笑不得的模样,却想到自己头次见到白珍,白珍坐在一辆别克里的驾驶座上,散一黑而直的发,眼睛红而肿,仿佛哭了很久。
  那天天气很好,梧桐上落下碎金一样的阳光,街头巷尾报童跑着卖报,报上登白家二公子的讣告。沈文昌见左右没人,偷偷给洋车的女孩递一块手帕。女孩接过手帕也不到谢,直径开车扬长而去。沈文昌是穷学生,被冷落惯了,倒也不在意。
  后来,大概是一个星期后,沈文昌收到一块洗净的手帕,一封附通讯地址的信。信里秀气的小楷,对他道谢又道歉。再后来,女孩成了沈太太。
  宴会从下午茶开始,花厅堆了冰,跳舞也不热。那位喜欢稳重男子的新女性,自告奋勇弹了琴,弹时下流行的《假惺惺》。红男女绿总是跳舞,跳的沈文昌脑子疼。下午五点钟,下午茶撤下去,乐队也不演了,一群人到院子里去吃自助。自助中西混合,生日蛋糕旁还伴了佛跳墙,也不知是哪位人才的主意。
  寿星公切蛋糕,一块块分过去。突然院子的假山后出来一群戏子,扮麻姑来献寿,月琴、弦子一声响,麻姑唱起来,却又穿在人群间,想要做天上仙子下凡间的效果。唐瑞生倒是高兴,捡麻姑篮子里的寿桃吃,又令副官分赏钱下去。
  沈文昌端着蛋糕站一边,看着闹剧一样的光景,突然看到麻姑正面,是庆哥儿。
  “余老板的班子,不知道邓月明来了没。”他看着那些大小仙子,没有见着邓月明。
  一曲《麻姑献寿》唱下来,来客多少有些震惊,想不到唐老总安排这样一出剧,把戏子来客都当作了剧中人。然而唐老总的创意总不好说,于是只能各自老实吃饭,生怕这位老总又出什么花头。一时间四下有些静,能听得细细的摇橹声。宾客顺声看过去,看到一只乌木小舟,舟上一个船娘,一个长衫男子。船娘在湖心亭停舟,男子一撩长衫下摆,下船登亭。船娘取一只翠竹长笛子,露一对白生生的小腿,浸到水里去。她微微撩发,吹一曲《游园惊梦》。亭中男子也不转过身,只是合着笛声唱起。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韶光贱。”
  他也不变音,只是低低的用男声唱着,仿佛这不是帝王将相湮灭后的一九四三年,是"讲古"里的“从前”,心里放一粒青梅,顷刻就能酿成一捧酒。
  长衫男子微微侧过面来,面上是不关己的淡淡颜色,仿佛这缠绵的唱词与他无关,可身段确是太风流,风流的简直痴像,简直已然被情所伤。
  “他这样的……我也喜欢……”那位思想新潮的小姐低声讲起:“日头还未下山,艳鬼就来了。”


第8章
  “曹老写红楼,赏月叫人远远吹一笛,我今天就仿一仿,自作主张点了戏。虽说是不及万分之一,倒也勉强可以入眼。”唐瑞生端着酒杯,看着湖心亭的戏子,嘴上是谦虚着,心里却不免有些得意。
  “要是冬日清晨就好了,起一层薄雾,杜丽娘一扬水秀,隐隐约约,窈窈窕窕,最好在落点初雪,倒真的是‘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新潮小姐笑道。
  “这时也很好,乌金西坠,镶一层金边似的。”有人搭话道。
  沈文昌一言不发,沉默的看着,莫名起了怒火:“邓月明啊邓月明,那是邓月明!我的东西,抛头露面到这里来?!”于是下手搅蛋糕,搅成奶油白一团,回过神来吓一跳,怕别人看着蛋糕,以为他心里不情愿。
  然而唐瑞生是今天盯上了他,仿佛格外的照顾,这时也要请他来讲话:“湘泽老弟,你看看,如何呀?”
  “早知道你看红楼,我就不送这扇了,倒像是石呆子手里夺过来似的。”他心里突然想着,却又心思极快回对唐瑞生:“亭里的倒像一位小友,是不是姓邓?”
  “是小庆荐的师弟,讲他唱起来有一两分意思。现在听来岂止一两分意思,是十二分的意思。”
  “那就是他了,我可是他戏迷,他头次唱,演白素贞,我还去百花苑听了。”
  “那湘泽意思,自然是觉得好了。”唐瑞生低头喝酒,仿佛恍然大悟的笑起来,眼中有些狭促:“湘泽老弟倒是个风流的人。”
  “明晓大哥不要打趣我啦。”沈文昌苦笑起来:“当日白珍获赠两张戏票,她向来不喜欢听戏,就塞给了我。我和我的秘书,两个男人拿了戏票去听戏,这叫什么事嘛!好在是唱的好的。可惜没红,后来就再也没有听他唱过角儿。”
  “既然湘泽老弟喜欢,咱们就绕近点听,也好叫他唱唱你喜欢的。这里到底远,失了真。”唐瑞生随手找过一个女侍:“去亭东摆茶放冰,点艾草来。”
  沈文昌当日两个男人看戏,现在又要两个男人去听戏,一干宾客一律不带,沿游廊寻荷花径。游廊还是前清的样式,松绿伴暗红的雕花,两头垂下竹帘来,沉默的横亘在荷花间。沈文昌与唐瑞生都未讲话,半面身被夕阳照着,影子一路印到竹帘上,却是浓黑不足,也染了赤红——干枯的,陈旧的,血一样的颜色,伴雕花的暗红,很惊梦。沈文昌突然想:“他大概是要给我唱惊梦的,不是唱游园的。”
  游廊是新建,夏日日头一晒,红漆散出畜生血味,沈文昌被了呛了一口,唐瑞生倒是面上不动,只讲:“太阳晒,漆重。原本是落了漆的,三七年后重新建了。本想清淡点,一个没盯牢,又给我刷回去了。”
  沈文昌不知该如何作答。三七年的南京,他不敢与人讲三七年的南京。
  两人出了游廊,坐到亭东树阴下,正对邓月明的面。邓月明见到沈文昌,仍是淡淡的颜色,不喜不愁,像不认识一般。沈文昌顾自喝茶,脊背绷的很紧,想唐瑞生是有话单独要讲。
  唐瑞生派了温茶送给邓月明,转头对沈文昌:“以前我还听过梅先生的戏,现在听不到了,只能听唱片。”
  “梅先生是高峰啊。”沈文昌看着邓月明,有些惋惜的讲:“他们越不过去。”
  唐瑞生也不接话,只是给沈文昌倒茶,突然叹口气讲:“恭喜湘泽老弟,要升到极斯菲尔路去工作了。”
  沈文昌一愣,佯装疑惑的对唐润生讲:“明晓大哥啊,前天上峰还砸了一套杯子,只只砸我身上,头上血口现在都还没好……”
  “湘泽啊湘泽……”唐瑞生放一张脸,背手站起来:“你是胆子太大!”
  “可算要来了。”沈文昌下午起惊到现在,真该大惊时,反而不惊了,只是微微正了面色,垂首站起,要听唐瑞生讲话。
  “你还听得进我讲话?”唐瑞生笑问他,模样却是带了凶气,是真正战场上下来的人,开枪敢打委员长:“我以为你听不进。”
  “唐将军称我一声老弟,我想……大概,或许不会被立刻就枪毙掉。”沈文昌垂着头,听教员训话一般。
  “你把太太都送回宁波去了,不就是要防着我动手?!”唐瑞生不怒反笑,坐下顾自斟茶。茶水依然烫,他却仿佛不知,摩挲着茶杯深思,末了像是想通了,只能叹气了。
  沈文昌仿佛未闻,只是看着邓月明,低声问唐瑞生:“唐将军在上海盯着我?”
  “你真当我不敢?!”唐瑞生突然衣摆一掀,摸出勃朗宁上堂开枪,动作行云流水。沈文昌还未反应过来,左耳便一跳一跳的痛起来,塘边假石一道弹痕,子弹打到了水里。船娘倒吸一口凉气,停了吹笛,大概是吓的。邓月明却仿佛不知,依然唱他的身在梦中
  “雨香云片,才到梦儿边。
  无奈高堂,唤醒纱窗睡不便。
  泼新鲜俺的冷汗粘煎,
  闪的俺心悠步享单,
  意软鬟偏。不争多费尽神情,
  坐起谁忺,则待去眠”
  沈文昌捂着耳朵楞楞的,被唐瑞生指着脑袋,心里居然还要想:“他还在唱……他不在意我的死活。”转念又想:“是才梦到边,就完了。”心下一阵乱意,不知头绪在何,最终一个念头力压群雄,冲到脑子里:“他是真要杀我!”可他认定唐瑞生要杀时,唐瑞生反而放了枪,惋惜的看着沈文昌:“你是真要走戴老板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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