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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欢旧爱 (60_03)


  最终路上的亡魂们为他指路,让他去找同样潦倒的瑚九公子。
  邓月明躺在席子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不敢翻身,怕扭着腰,蹭到屁股。最后身上黏腻难耐,起身下楼去,想到后院偷偷打水,冲一个凉水澡。下楼一脚踩空,整人仰摔倒在楼梯,屁股着了低,痛的叫出了声。睡地板的人惊醒,跳起来拉电灯,一时间屋中灯光大盛,邓月明捂着眼睛侧开面,忍住痛意讲:“是我!”
  “你作死!让不让人睡了!”有人低吼,起来关掉了灯,依旧躺回蒸笼里。邓月明挣扎着爬起来,起身一阵眩晕,站稳了便开始嘲笑自己:“活了千百年,越活越回去。”他依旧是踮脚走着,心里想着筱为的事。走马灯一样的光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在沈太太开读书会的这个晚上,痴情少女诗中的单恋的爱人,死在了宪兵队。与无数这个年代死去的青年一样,都是爱国的细卵击在巨石上。
  筱为领头排话剧,做传单,在一处无人的防空洞里写饱蘸浓墨的:“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他们在两天前受到举报被捕,先进巡捕房,后又拘入宪兵队。刺头们面对刑法毫不惧怕,是真正的言官进东厂,一身正气傲骨,将来要进史册的。尤其是筱为,一个倒灶的富家子,家里百货商场营业,有汪政府的少将来剪彩。他对沈文昌毫不惧怕,是众多入狱学生的信仰与支撑。于是沈文昌临时加班,叫人在他身上了刮几刀,放进四条黑背,毁了这跟定海神针。
  这个富裕的小傻子至死都没吭声,一根脊梁骨剔出来,被狗齿被啃了干净,仍是直愣愣的一条,仍是一根可恶的刺。现在他化为魂魄,夜行八百奔回死地,去见他心爱的姑娘。
  可姑娘在一间单人的牢房里,沾着掀掉指甲的指尖血,写一封遗书:“
  我知道,我这个民族的罪人,是日寇的共犯。我将我们秘密的革命之地,告诉了日本人。
  我听见了同学的哀嚎,听见了恶狗的狂吠,听见了明日黎明的枪声,甚至听见了千万万同胞的恸哭!
  我是这个民族的罪人。
  诸君!我不求原谅,但求诸位处于我地,千万莫要如同我一般!千万莫要做一个共犯,做一个刽子手!”
  余庆庆剪一头清爽短发,穿一件蓝布对襟的短上衣,黑色百褶裙。她端坐在牢房的床上,抚平上衣的褶皱,侧身躺上去,用一枚藏在砖缝中的铁钉,划开了手腕。随后她将遗书与铁钉藏回缝隙,留给下一个进这间牢房的人。
  筱为赶到时,余庆庆的魂魄已经散了。
  夜里时针走到一点,沈太太的读书会终于散了,密斯李披流苏披肩,打着哈欠走向自家的车,这时突然西风起,她手中的白玫瑰落下花瓣,散了一地。她痴痴的看着花瓣,想起沈先生居高临夏的对她讲:“米斯李,筱为这小子配不上你。”
  “他这么好……怎么会配不上我呢……”她伤心的想,却又无缘无故的觉得,自己的单恋终于走到了尽头。


第5章
  沈文昌逮捕筱为是秘密行动,从防空洞到巡捕房,又从巡捕房到宪兵队,一路下保密令,杀完人,喂完狗,白手套一摘,得一份闹事学生名单。密密麻麻下来,写了一页半。他是纯粹的先斩后奏,掐着述职的点办事,大觉睡一天,第二日大早就要带着太太去南京。上海现在是留不得的,得先得把筱家压下去。筱为这跟刺头及其尖锐,令沈文昌得到逼供后坐立难安——是纯粹的兴奋,想把筱家推到勾结赤匪,反日反共荣的境地去。然而筱家正面不可硬碰,沈文昌手里没有兵,到底底气不足,怕这横亘上海商界的巨犬来咬人。
  “交给日本人吧!”他想“为富不仁的东西。”他与筱家无冤无仇,是见不得人发迹至此,见不得人指名带姓叫他沈文昌。
  白珍为突如其来的南京之旅犯难,为衣物行礼大为烦恼,怪沈文昌临时起意。沈文昌倒不是临时起意,是早有打算,不过是草了一顿邓月明,连记性都一起射了出去,于是全数过错都在邓月明。然而这个缘由不可与太太道,只能由着太太挑剔收拾,整出麻将宴席到化妆舞会的全副行装。幸而时间充裕,筱为的尸体尚在牢中,筱家大概还不晓得生死。
  白珍牵着沈文昌,车库里选一辆奔驰出来:“大概是梅先生开着好,我看它就比美国牌子要细致文雅些。”
  “都是配美人。美人好看,车就沾光。”沈文昌随口讲到,为白珍拉开车门。
  白珍心里自然快乐:“德国人这种地方很讲究。”
  两人坐后座,看线本《蜀山剑侠传》。白珍有时有无从说起的侠气,天马行空,想要闯荡江湖,却始终是种不知人间疾苦的气概,提剑会想穿衣,想玄铁的宝剑配白衣,秋水的银剑配红绸。于是江湖行侠仗义不了了之,兴趣退而其次,成了读此类小说,尤为喜欢《西游记》,《蜀山剑侠传》。她为沈文昌读书“金蝉哪里容得,喊了声:“奸贼子!你倒来捡现成。”便将虹霓剑放起……”读来毫无怒气,有种自作聪明的娇俏感,混汽车发动机的声音。沈文昌向来读不进这本书,也只有太太朗读时,似模似样的听上一两句——他嫌闹气。于是搂着白珍,侧头靠在她的脖颈。车上坠了钩花的帘子,车外日光零碎的落进来,斑驳却生机,碎到他的手背去。白珍突然抚住他的手背,停了朗读看他:“你有心事?”白珍皱了细眉,眼里尽是担忧,声音很轻,仿佛怕惊了他。他抬头看白珍,有些痴相,他想告诉白珍,他是去南京避难的,却又不愿在白珍面前失了顶天立地的形象,只能苦笑着摇头,去轻吻白珍的面颊。
  “工作上的事情,不是什么大事……却太过琐碎,很考验耐心。”
  “要不要我去和爹地讲讲,为你换个职务?我也是觉得……哪里有男子汉,总做秘书工作?”她略为安心,想着不是什么大事。
  沈文昌笑着摇头。他的工作明目张胆,只瞒一个白珍。
  从上海开车到南京用四个钟头,到时天已经落黑,匆匆住进南京的公馆里,让老妈子收拾卧房。期间上海挂来电话,讲筱家老头子与洪秀琤拉兵端枪,先是围了巡捕房,后来调转车头,一只去宪兵队,一只围了白公馆,从中午围到三点钟。沈文昌拿着话筒,沉默着看了眼白珍,见她散着发,侧着头,正在用花园里的玫瑰做插花。她要是再收拾一会衣裳,估计自己是来不了南京了,得被一群丘八堵在公馆里。又想筱家这时候得到消息,恐怕是自己这里出了奸细。虽讲是奸细,但也应该是在外围,否则第一时间筱家就该来要人。
  “该换批人了。”他徒然的叹气,觉得身心疲惫,全然没了设计筱家时候的雄心壮志。
  “沈先生~”白珍捏了嗓子唱起来:“你怎么~怎么~怎么又叹气~呀~”像是越剧的调子。
  “沈太太~你怎么~怎么~怎么也听剧呀~”沈文昌声音低沉,唱起来是白面的小生,勾引却不自知。
  白珍目光亮晶晶,托着腮冲他笑,手指微微蜷曲,捏一只怒放的玫瑰。她的长发散在桌上,千丝万缕散出去,有种富家小姐特有的天真。沈文昌看着她,无缘无故的想起邓月明,想他穿红衣,披长发,指间绕一串佛珠,玩世不恭的对他笑:“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他轻轻的回答他,却是掷地有声的诚意,仿佛自己做了很多年的僧,修了许多世的佛,可讲完这句话,就要心甘情愿的脱去僧袍了。
  “嗯?”白珍疑惑着问他:“你讲什么?”
  “我讲……你可想好了?”沈文昌惊醒过来,摒气回答白珍。
  “我想……我想什么?”白珍红着面问他。
  “自然是想你想的。”沈文昌挂掉电话,走向白珍。屋里点了吊灯,橙黄的颜色,仿佛是无风自动着,将一切都招出颤动的,浓黑的影来。白珍的红玫瑰落到黑影里,双手圈上沈文昌的脖颈。她白裙下穿玻璃丝袜,系绣月季的吊袜带。沈文昌一钩吊袜带,顺下一只袜来。他心里感觉愧疚,因为这一刻,他想的不是她。
  第二日,沈文昌去主席办公室办公室。前天就早早递上预约,到来下午才被放进去。主席当然不会特地来见这样一个人物,是一位相识的部长来了。部长摔了一套骨瓷杯,只只砸在他身上,让他的脑袋见了血。摔完不讲话,只让沈文昌自己讲。
  沈只讲十分钟,是非对错不可讲,开脱缘由不可道,只能让部长自己来想。想的好是侥幸,想的不好,也只可认错——大难是没有的,毕竟政治真确,心在政府,小罚倒是说不定,好在尚可接受。
  部长听完自述没给话,直接让他滚。滚后却让秘书拟委任状,要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升半级。“筱家是该动一动了”他想“码头两个仓库放物资,放粮,不肯开出来,正当上海是孤岛!治国不易啊,都是刁民。”


第6章
  白珍是向来到哪里都有些游玩心思,夏日炎炎泡不得温泉,又不愿往西霞山,梅花山跑,便拉着沈文昌起大早,要往青石板弄堂钻,去寻正宗地道的早茶。沈文昌不在自己地盘不出门,只是哄了太太,让她带女伴带便衣出去,又派兵遣将的吩咐下去,让卫士买新上的茶叶,鸭油酥烧饼,烧干丝,用保温杯盛赤豆小元宵回来。卫士们一路飙车回来,白珍已经吃上了沈文昌亲自下厨的挂面。两人各捧一碗,情谊绵绵,讨论去中央饭店做什么头发更好看。白珍讲南京姑娘烫卷发,千篇一律,倒是留一片平刘海还算娇俏。讲完南京又定要讲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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