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桐眼角一勾,扫了扫那催魂入地府的勾魂册,心道这回又是哪个倒了八辈子霉的家伙。
诡异血红色的扉页上赫然印着公良辞三个大字,正是祭桐口中的倒霉鬼。
公良乃是如今世道的皇姓,冠以公良,此次要拘的必是皇族中人,天家血脉,万分尊崇又何如,还不是一样斗不过天,斗不过地,斗不过命。
凡人呵!
这繁华富贵不过过眼云烟,身份如此尊崇也注定要入黄泉路,过那奈何桥。
祭桐是这么想的,万两黄金又如何,终归是命由天定。这公良辞,名字起得倒好,胎也投得好,只可惜,却是个短命鬼,尚未弱冠便要化作一抔黄土掩枯骨。
不过既然是皇室中人,必然是知道不少风流韵事秘闻隐说的,兴许拘他回去的路上还能听他说道说道,聊以打发时间,应该也不至于太过无趣。
入皇城,进王宫,阴风阵阵,一道黑影慢悠悠转进了一间素雅古朴的室内,竟无半分豪奢之处。
室内放了一张案几,案上陈列着文房四宝,一旁置的书架上整整齐齐摆了一面的古籍,祭桐撩起眼皮扫了一眼,尽是些经卷史书。
除了这,案几上还伏着一具早已死透的尸体,祭桐瞥了一眼,只觉得那人腕骨嶙峋,十分清瘦,死相着实惨了点,可也不难看出,这人生前必定是个唇红齿白的翩翩少年。
卿本佳人,奈何做鬼?
公良辞是一杯毒酒入了腑脏毒发身亡的,死的时候,七窍流血,血是先从眼睛里往外流,接着到耳朵,再到鼻子,嘴,血一开始是鲜红鲜红的,后来就成了黑红色,像枯死的月季花的颜色。
他的魂魄站在尸体旁,足足站了三个时辰,祭桐在旁边也足足等了三个时辰。
祭桐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例外地陪他等,若是平常,人死如吹灯拔蜡,从此尘归尘,土归土,过往凡世尽如烟灭,说不得半分留连。
只是一见到那张苍白落寞的脸,只觉得心疼,一切都是那般鬼使神差。
出了皇宫,公良辞恳求再去母妃的坟上行最后一回拜祭,换做平常,祭桐定是不假辞色地拒绝,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坟去拜祭,可是法外不无人情,这个鬼,也怪可怜的。
生来便是这天家的七皇子,转头来落得如此下场。
祭桐看着走在前面身穿玄色衣裳的当朝七皇子的魂魄,形单影只,瘦癯却有清骨,那一袭玄色堪堪撑起。明明是天龙之子却沦落到被自己的亲皇帝哥哥一杯毒酒赐归黄泉,这样的一生,还不如他一鬼差活得肆意,不免让他这只老鬼唏嘘半天。
那座小小的坟头前,立着一块已经风雨侵蚀的木碑,字迹模糊不清。公良辞屈膝叩首后,立于碑前,良久。
祭桐站在身后,却觉得那颀长的身姿,甚是萧索,心中很不是滋味。明明素不相识,明明毫无联系,却有几分感同身受。
马面祭桐晃了晃心神,动了动嘴唇,方出言道:“小鬼,走了,尘归尘,土归土,前尘往事如烟散了的,弃了吧!”
“我是自愿死的,活着备受猜忌,还不如死了好,还能见着自己寤寐思之的人,我其实很开心的。”
那玄衣男子转过身来,脸上挂着清浅的笑容,祭桐觉得,那样的浅笑比以往花魁娘子的要动人心弦的多,也绝色的多,一瞬间竟有几分恍惚,仿佛早已相识。
公良辞,公良辞,我是在哪里见过你吗?祭桐摇了摇头,展开引魂幡,引着这小鬼入了鬼门关。
公良辞跟着祭桐入了邻城的鬼门关,绕了几许路,一条道走了三遭,祭桐只是想这条路更长一点而已,再长一点。
不过,终归会有个终点,他牵着公良辞的手,行过二十四桥的朵朵红药,走过曼珠沙华妖冶艳绝的黄泉路,却不得不在奈何桥前彼此分道扬镳,看着桥上的那一抹玄色,公良辞最后的回眸一笑清浅晏晏,只是那后来的无声口型,像极了“哥哥”二字。
哥哥,哥哥。
祭桐思绪间如惊雷过,曾经他去拘过一个皇帝后妃的魂魄,见一少年扶尸恸哭,那少年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唇红齿白,腕骨清瘦,祭桐心下不忍,现出真形柔声宽慰,而如今的公良辞,面容竟隐隐与那死去后妃有几分相似,慢慢地,竟和那少年重合到一起。
那扶尸恸哭的少年,是不是眼前的公良辞?
他说,他见到了寤寐思之的人。
那个人,是谁?
“阿辞,阿辞......”祭桐不再以马面示之,惶惶惊呼,那奈何桥上却再也没了那抹玄色的影踪。
孟婆见了近乎魔怔的马面,忙不迭上前一把拽住这花间浪子的衣袖,堪堪没跨过奈何桥。
这奈何桥是给投胎转世的人走的,这疯了的马面,是要赶着去投胎吗?
不过听完了其中转折后,孟大姑娘收了看热闹的表情,道:“我道你平日里鬼精鬼精的,实则也是个蠢的,不会查了生死薄去凡间守着那小鬼的转世去么?”
祭桐仿见救命灵丹妙药,径直闯了阎王殿大闹了一场,只教那位阎王爷脑仁疼,遂了这马面的愿。
地府中大大小小的鬼皆生疑惑:这平素行事分毫不差的马面如何闹到了阎王处,更是抛下拘魂正事,逍遥到了凡间?
此时,孟大姑娘一甩桃红色水袖,清了清嗓子,将祭桐如何如何的事添油加醋一股脑说了个干净。
此后,大鬼小鬼提起马面祭桐,不再叫什么花间浪子,因为,这人俨然已成了地府中大名鼎鼎的情种。
☆、鬼尸繁缕
顾挽死的时候,天上还下着丝丝细雨,寒风几分料峭,几个粗壮汉子抬着那一袭青竹编就的破席子,就这么匆匆寻了处野地,草草下了葬,孤坟一冢,百鸟悲鸣,连块像样的墓碑也没瞧见。
有谁知晓,想当初被人高高捧在云端的挽公子——城中云华楼的头一份,会落到如今的下场!
当真是到死都想不到!
连人走茶凉也不如!
这陵游城的女子绝色是出了名的,可这云华楼里的那一位繁缕公子,却是有连女子见了也自愧不如的风采。这城中有这么一句话,千金易得,繁缕青眼难求。这话虽说的有些浮夸,可也距离实际也八九不离了。
繁缕公子是近些日子刚到陵游城的,一袭妖冶艳绝的红衣,白纱之下隐隐可见倾城的容颜,只是这个阵势,也着实惊艳了不少名门子弟,一时之间众人趋之若鹜,倒是叫这云华楼的牡丹妈妈赚了个锅满盆满,脸上起的笑容褶子能夹死个蚊子。
人人都说,这牡丹妈妈是个有福气的,人挽公子前脚刚走,这后脚就来了这么位金饽饽摇钱树,当真是惊魂一瞥足以祸乱天下。
那一日,天朗气清。
一直在外游学的百里策踏马回来,恰巧瞧见了薄纱之下的一抹丽色,那端坐于轿辇之上的红衣公子,眸间眼波流转似水,眼角一滴若水痣盈盈,肤白若雪,当真若画中之仙。
着实是个极擅勾魂摄魄的美人!
百里策本就是相门幺子,游学天下,见识广博,那些男风之事也是知晓,只不过,这等风月之中的污糟事,听过也就罢了。
难道他堂堂相府公子,也要学那些不上道的纨绔子弟,日日夜夜耗在这些个清倌人身上?就算再美得如何惊世骇俗,那也是个男的,这、这,男子与男子搅在一起,岂不是离经叛道乱了礼法不是?
可是,自那惊鸿一瞥后,这意气风发的百里公子竟像失了魂掉了魄般,心心念念的只有那云华楼的那位繁缕公子。人家说,一眼中意,恐怕也就是此般。
什么祖宗礼法,什么人伦纲常,什么恪守礼规?如今也成了一纸废言,若非分之想能够压制的住,还叫非分之想吗?
百里策本没有好男风的癖好,只不过红鸾星动,桃花缤纷,动心也是电光火石之间,他甚至觉得,那红衣公子垂下轿子珠帘时嘴角的一抹浅笑,弧线弯得恰到好处。
打听之后,才知晓那红衣公子的归处,那人还说,如今的繁缕公子比之当初清高自许的挽公子,还约要胜上几分。
百里策的心里一沉,挽公子,顾挽,当初的云华楼头一份,性情冷的很,只可惜,三月前留书退隐,此后再无人见过,众人只道可惜!
不过,这些与他无关系,他所在意的只有繁缕一人而已,如此人物,何等风华,却也只能心有戚戚然。当初,百里策的二哥流连云华楼,误了锦绣前程,如今半死不活的成了废人,这些百里策也只知晓个大概,毕竟在外多年,寥寥家书也说不清什么因缘际会因果缘故。但是前车之鉴尚在,莫不敢不以此为戒。
百里策本以为这次回来也只呆个十天光景左右,到时候离开陵游城,那些有的没的邪念也趁早断了,压制不住的非分之想也一应抛了,可世事变化莫测,谁知小时候的玩伴——如今新登基的新皇给他封了个京兆尹的官,守护陵游天子脚下一方安平。
许是最近陵游城经常有男子无辜失踪,城外发现了几具血尽而亡干枯的尸体,一时间,就有新皇不仁祸乱横生的传言流了出来,民心于君如舟,亦可载君,亦可覆君,天子左右思量,不得解法,碰巧见了丞相上的劝谏折子,思及自己这个儿时玩伴,遂下了旨意,紧跟着一道“奉天承运,皇帝昭曰”的圣旨送到了百里丞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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