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我成了堪比桀纣的暴君,百官唾骂你是祸国殃民的奸臣。我们再没有好好说过话,你带我去地牢看你如何逼供犯人,飞溅的血花都沾到了你的脸上,你却对我笑,你是在挑衅我的怒气。我用你最无法容忍的则昕的善良来斥责你,加倍的将任务委派给你,你总是带着一身累累的伤回来,笑着告诉我又想出了何种残忍的手段。我们以超越对方的底线为乐,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从对方身上得到些许快意。
“桑陌,我一直以为是你变了,直到看见你跪在靳家门前,我才知道……”空华的声音蓦然低沉了下去,无限悲痛,“是我毁了你。”
你本不该是如此,年少时分,我用一阕《陌上桑》就能逗得你面红耳赤;你出生官宦家,为官一方造福子民是你颠扑不破的理想,当年星空之下,你提起未来兴奋得两眼发亮……是我将你逼上众叛亲离的道路。你捧着亲生父亲和兄弟弹劾你的奏折笑得云淡风轻,袖中的手却握得死紧。我想把你揽进怀里紧紧抱住轻声安慰,告诉你没有关系,你什么都没有却还有我,就如同当年在冷宫中那样,你愤恨的目光却将我钉在原地。
桑陌,是我一手毁了你,口口声声与你二人一命的我。
“我原本以为把你下进天牢可以堵住群臣的嘴,没想到……他们把对我的恨意都发泄到了你身上……”这已不知是第多少次让我看见你一身血污的狼狈模样,早年出得魏王府时,我便对自己说不会再让你如此疼痛,却屡屡失言。我隔着牢栏来抱你,你虚弱得让我心口发疼。
“我跟你说,要去为则昕找解药。这是他唯一的生机,也是你的。”群臣众口铄金,除了医治则昕将功折罪,桑陌,你再无后路。
我看到了你眼角边嘲弄的笑意,你恨我,我知道,我惶恐,我告诉你,我只信你一个,不管过去抑或将来,哪怕天崩地裂海枯石烂。你一如既往地点头,乖巧得不能再乖巧,但是,是你不再信我了。
“多年不曾给你擦药,我的手都生了。其实我诚心希望你的伤永远不会有痊愈的那一天。你离开京城的时候,我都不敢看你的背影。”你不会知道,当我回过身,发现看不到你的身影的时候,害怕得几乎浑身颤抖,你若一去不回……我无法想象。
“我每天都守在则昕身边等你,就像现在一样。”黑衣的男人低下头看着桑陌沉静如水的睡颜,指腹徐徐在他脸上划过,“等你真正回来的时候,我却慌乱得根本不敢看你。”怕目光犀利的你发现我眼中的湿润。
“第二次,我终于敢跨出门来见你,你却甩给我一个背影。呵……”低低的笑声在安静的房中荡开,空华贴着桑陌的脸,“你眼睛里的恨意淡了很多,我知道,你就要离开我了。”
有什么能留住你?真正一无所好一无挂念的桑陌你。
“小柔是我最后的王牌。”男人轻轻吻着桑陌的脸,附在他耳边低声细诉,“那天晚上你没有听错,我……想和你从头来过。”
你不在的时候,想了很多。莫名地想起夸父追日的故事,则昕是骄阳,我便是永远逐不上骄阳的夸父,心怀执念,最后陷进了执念里再出不来,起先是仰慕,而后是渴望,接着是爱情,最后连爱情都被欲望扭曲,成了遥不可及的痴妄。
“救活则昕,大约会是我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等到则昕痊愈的时候,我想交还王权,我们离开京城,去哪里都好,朋友、兄弟,或只是结伴同行的路人,怎样都好,只要我们两个还在一起。我想,你唯一的妹妹或许会留住你。我知道则昕的毒是她下的,到头来,我依旧只能靠威胁来维系你我。”
男人艰难地扯起了嘴角,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我一直在等你,等了很久,我搬回了过去那间冷宫,想象着那扇宫门一打开,你又站在我面前。后来,则昕死了,他的妆妃自殉在他床前,他们至死都在一起,我下的旨,将他们合葬。”
“他们说在老神仙修行的山脚下发现了你的尸骨,被埋在雪下,雪化开以后才被找到……你果然抛弃了我。”
史书上记载,那年,楚怀帝驾崩,妆妃自殉榻前。数天后,传闻奸臣桑陌死于荒野。是夜,楚氏宫室突起大火,火势自冷宫而起,经久不熄,摄政王楚则昀薨。
桑陌、桑陌、桑陌……原来这就是佛祖所谓的爱恨。则昕是我的求不得,而你,与我二人一命的你,却是我的舍不得。求不得,不过痛彻心扉,焦虑难安。舍不得,若硬舍去,便是失魂落魄,不惜性命。
周三继续
第二十八章
“他还没醒?”妖娆神秘的女子带着一身惨绿大胆地闯进他的冥府,空华挥退了青面獠牙的鬼卒,她好整以暇地整理着腕间的珠链,描绘成青绿色的眉眼盛满诡异笑意,“我说过,他不会醒。”
缭乱,明湖中的女鬼,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幻术。空华冷冷看进她绿得异样的眼眸里:“你想说什么?”
她“咯咯”娇笑,一扭腰,旋身大大咧咧地坐在空华脚下的石阶上,扭成一股的麻花辫蛇一般自胸前拖曳而下:“你忘了,佛祖罚了你什么?”
“爱不得。”见座上的男人猛然一震,她绕着自己的发梢,笑得幸灾乐祸,“你空华,永世爱而不得。”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生死簿上谁是谁非历历记得清晰,从不曾错得一丝一毫。善即赏,恶即惩,谁都逃不过天理昭昭。楚则昀,鸠兄弑父,残暴无仁,一身罪孽罄竹难书。那日忘川岸边,你空华魂归地府,早有佛祖降了莲座专程来等你。
“他问你,是否识得爱恨。你点头说是。”缭乱把玩着长辫的发梢认真追忆,“我躲在忘川里听得分明。爱恨纠葛,无穷无尽,恨不起,爱不得,是为最苦。他封了你作为楚则昀的记忆,罚你自此永世爱而不得。日后即便又重逢又相见又起爱恨,到头来终是一无所有。”
“所以,桑陌是醒不过来了。”她抬起头看着一直沉默着的男人,一身黑衣将他的脸衬得死白:“不妨再多告诉你一些。起初桑陌一直在奈何桥边等你,可惜,你再见到他的时候,已经不记得他了,更休说什么后悔或是悲伤,他以一死来报复你,愿望却落空。呵呵呵呵……真是个死心眼的人。那么不甘,去偷了冥府中关于楚氏一族的记录。又有什么用?那里头记录的不过是各人的善恶而已,至于爱恨……你冥府之主尚且不识得,又哪会记载这种东西?他白挨了一场剐刑。”
她转过眼看着空华不见悲喜的表情,嘴角带笑,仿佛是在说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他本不是艳鬼,是我以幻术诱他杀了转世的则昕,这样,他永留人间,再忘不掉过往。我等着看你们如何重逢。”
言听至此,空华蓦然挑起了眉梢,女鬼径自笑着:“那时,他刚受了你一场千刀万剐,烧了偷来的楚史咬牙切齿。你不知他心中到底暗藏了多少恨意,不过自我的幻术中见了你先前强吻则昕的场景,居然就将转世为乞丐的则昕开膛剖腹,生食其心。真是好手段。”
语调一转,她却忽而面露狰狞,口气愤恨:“只是没想到原来转了世的帝王身上还会有残余的龙气,我漏算了这一点,反倒便宜了桑陌,平白无故送了他五百年的道行,否则我又何须苦等如此之久!”
“他总是做一些没用的事,人家都不记得他了,他还记着欠了人家什么。错已铸成,又能弥补多少?笨蛋。其实,他自己也明白……头几年他还会说起你,后来,我以为他已经忘了,原来也没有。”深吸一口气,手指绕着发辫,她絮絮说着,语句杂乱。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一直任由女鬼絮絮叨叨的男人突然说话了,低沉暗哑的嗓音在四面石壁的宽广大厅中回响,却又飘渺好似叹息,似乎是在说给自己一个人听,“坏得不彻底,恨得不彻底,对自己却狠得彻底。”
“他对自己越狠,才越伤得了你。”缭乱闻言,勾着嘴角笑,低下头数腕上的泛着荧光的珠粒,“爱而不得的滋味如何,我的冥主殿下?”
“你来这里的目的又是什么?”空华扯开了话题反问。
“告诉你一些你应当知道的事。”
“为什么?”
“给你一个醒着的桑陌。”
“然后?”
“叫你欠我一份人情。”
“条件?”空华稍稍调整了坐姿,平声问道。
她却不急着做声,自阶上缓缓站起,收了一脸笑意,一双翠绿的眼睛直直射向空华:“麒麟角。”
“狂妄!”碧青色的鬼火腾升数丈,壁上重重鬼影,十殿阎君齐齐怒喝出声。
龙爪、凤毛、麟角。三界再稀有不过此三件事物。上古神族如今凋零殆尽,后人屈指。天帝一脉为龙,天后乃凤族之后,而麒麟后裔,当今唯有冥主空华。好一个大胆的水鬼,孤身涉了忘川而来,竟然是来讨他额上的独角。
“你乃上古神族麒麟之后,而今世间麒麟一族唯你幸存,我要讨麒麟角,自然是要跟你来讨。”鬼众张牙舞爪的怒像之下,她不畏不惧,只盯着不动声色的空华一人,侃侃而谈,“只是你一旦失了犄角,万年修行也就去了大半,冥府之主的宝座只怕也坐不安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