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恒修耐著心思听著,心里却说,那是方大人自己上了折子要去的。
辰王爷就说:“陆大人,你怎麽笑得跟我那个皇帝侄儿一个样子?”
陆恒修脸一红,忙敷衍道:“哪里……”
辰王爷也不追究,忽然放低了声道:“您知道麽?我那个太後嫂子还没死心呢。这不,让人画了好些各府千金的画像给陛下看。说是明年开春一定要把事儿给办了。这两天正拉著几位老王妃往各家串门找媳妇呢……”
“这……”陆恒修想张口说些什麽。
辰王爷却对他眨眨眼,往一边招呼别人去了:“年轻好啊,要干什麽事儿就赶紧干了,别往後挪,等老了就知道了,一人一个被窝那个叫冷。是吧,陈大人?听说贵夫人回娘家去了,晚上冻得睡不著了吧?”
那边小齐正抱著一摞画卷急急往御书房走,脚下没留神绊到了门槛,画卷就散开了。陆恒修脚边也掉了一幅。
陆恒修低头一看,画上是一个依著绿竹的女子,!云托腮,肤如凝脂,柳叶细眉,樱桃小口,杨柳细腰上系一根粉紫色的丝绦。气质端庄,面容娴雅,足以母仪天下。
便看著画卷出了神,心里说不清是什麽滋味,跟吃了颗没长好的梅子似的,又酸又涩,却又说不出口。
“这是荆州太守王大人家的小姐。”小齐伸长了脖子凑过来看了一眼,“其实长得没这麽好看。我见过的,脸可大了。”
歪著头想了想,憨憨地笑道:“见过的都说,跟个葱油饼似的。”
用手指了指画上的竹子道:“别看这里画这麽好。画画像那天,小喜子也在,他告诉我,等画完了,这竹子都被王小姐压断了,那小姐一屁股坐在下面的笋尖上,痛得直叫唤。”
听他这麽一说,再看他小小的人快淹没在画堆里,陆恒修不由也笑了:“是麽?”
看著他一路小跑抱著画像进了御书房,脸上的笑容却是僵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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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春风得意楼,那边的茜纱宫灯又亮了,春风嬷嬷今天穿了件豔红色带金线珠片的衫子,扇著长得能托住烧火棍的睫毛,笑得全京城都能听见:“哎哟哟,陆大人,几天没见了。您好啊!什麽,守丧?哎哟,陆大人呀,您看看您看看,我这上上下下百来口人呢,真要给他守个三年孝,咱也得饿死了下去给他作伴去。守个十天,够了!不是都说心诚就行麽?够了够了!再不开张,这些个火山孝子也熬不住啊,是吧?沈大爷?我们家香香正在房里想著您呢。快,把沈大爷领上去,好酒好菜地招呼著。香香学了个新花样,让她好好伺侯您啊……呵呵呵呵……喂,那桌,再给那桌送几坛酒上去,用那个最贵的,让翠翠都给他灌下去……”
又笑著凑近了低声问:“那位穿黄衫的公子还好吧?不是嬷嬷我多嘴,咱这里人来人往的我什麽样的人没见过呀?你说说,叫了一屋子姑娘进去就光叫著唱曲儿,一个时辰什麽都没干,唱得我们家秀秀嗓子都冒烟了都。还回回都这样。你说这是为什麽呀?心里有人了呗!不但有了人,还著急了……嬷嬷还是这两句话,凡事都得抓紧,别人说什麽让他们说去,咱自己能少块肉怎麽的?你看看嬷嬷这一楼的人,哪怕就这一个时辰的两情相悦,那心里也舒坦啊。别什麽事都憋著,碰上个喜欢的就赶紧拽住了别让他跑了,不然,落到我们家小尘和那个谁那个地步,大家心里都不痛快不是?”
陆恒修看著她满脸浓妆豔抹,眼里话里却赤诚一片,不由任她拉著听她絮絮地说。良久才低声说了声:“谢谢。”
春风嬷嬷挥挥扇子:“哪儿啊,哪儿啊?见外了不是?”
走出了一段再回过头去看,灯火通明处,她还站在灯下举著扇子叮咛:“抓紧了啊!别人说什麽就让他们说去……”
借著街边人家透出的光亮摊开了一直紧握著的手掌,掌中卧了一只翠绿的平安结,横横竖竖交在一起,满满都是心意。
“陆大人,来吃碗馄饨面吧……”摆小吃摊的老伯远远就见到了他,扬声招呼。
便走过去坐了下来,老伯一边生著火一边和他闲话家常:“我家闺女今天回娘家来了,老婆子就没出来。要成家那会儿,都嫌弃那小子穷,还是个外乡人,邻里街坊没少议论。我和老婆子也不乐意。可咱闺女认定了他呀,就只能由著她去了。现在也过得挺好,小外孙今年六岁了,都会背三字经了……呵呵……”
陆恒修静静地听著他说,烟雾蒙蒙里,看什麽都不真切,想什麽都是空茫。
辰王爷说:“年轻好啊,想干什麽都赶紧干吧。”
春风嬷嬷说:“别人说什麽就让他们说去。”
宁熙烨说:“小修,我喜欢你呢。”
家里那块沈沈的匾仿佛就在眼前,又渐渐地淡了,消失在烟雾里。
为人臣,忠、孝、节、义。无愧於天,无愧於地、无愧於民。
然後呢?了却君王天下事之後呢?
陆氏一族为大宁朝呕心沥血,为相者大多英年早逝,鲜有长寿者。人前一门忠良,人後是一夜又一夜,梧桐滴漏,一点烛灯长伴到天明。
太祖皇帝说:“陆氏万世为相。”
宣德帝说:“陆相忠顺贤德,朕要他伴朕左右,陪朕千秋万世。”
宁熙烨说:“小修,我喜欢你呢。”
刚出锅的馄饨面端上了桌,他倏然握紧了掌中的平安结。
对面有人一身鹅黄锦衣大大咧咧地坐下,隔著氤氲热气看到他上挑的眉目,笑容可掬。
第四章
迳自取过筷子挑起面条往嘴里送,爽滑细致,劲道十足。纯素的馄饨做得也极是地道,皮薄馅多,芥菜的鲜香味勾人食欲。
“好吃。”宁熙烨边吃边夸赞,笑眯起了眼睛看他惊讶的表情。
看著他吃得不亦乐乎的样子,陆恒修脱口问道:“你怎麽来了?”
“饿了呗。”放下碗筷,宁熙烨理所当然地答道:“小齐抱来的那些画像,一个比一个难看,看得连饭都吃不下了。这还是画像呢,要换成了活人,半夜醒来看见了还不得吓死?”
好笑地看著他撇嘴瞪眼的苦恼模样,又想起小齐说王家小姐有一张葱油饼似的脸,陆恒修脸上的表情柔和了下来:“别胡说,太後看中的总是好的。”
“是麽?”宁熙烨却笑了,上半身倾过来一闪一闪地看著他的眼睛,“难怪小修不高兴了。”
陆恒修狼狈地别开眼辩解:“没有。”
心里的酸涩却又一丝一丝地涌了上来,手指把平安结捏得更紧。
“有。”他却说得肯定,身子往後靠了靠,脸上越发笑得得意,“每次小修心情不好都会来这儿吃馄饨面。”
还掰著手指头一次一次地数出来:“被陆贤相教训的时候,国事不顺心的时候,朕头一回被你在春风得意楼逮到的时候……小修每次都会跑到这里来。这次又是为了什麽?”
“没什麽……臣……”强自镇定了心神,让视线对上他的脸,刚要开口,却被宁熙烨抢了先:“这次是因为朕要立後了。”收敛起玩笑的表情,他直白地道出他的心事,不留一点婉转的余地。
“……”想要像过去一般装糊涂,却在他郑重的目光下,敷衍的话如何也说不出口。
两人相对而坐,一个步步紧逼,一个已无路可逃。
良久,宁熙烨长叹一声,起身坐到了他身边,轻轻地掰开他的手指,掌中是一只翠绿的平安结,因为时常摩挲,颜色都有些褪色了,在灯光下显得暗暗的。寻常的小物件,集市上常有人一大把一大把地挂在货架上来卖。
“朕知道你在犹豫什麽。你是和朕一起长大的,朕是块什麽料子你不明白?朕没把这个天下弄没了就已是祖宗显灵了,哪里能当什麽圣君明主呢?”见他偏过了脸去,宁熙烨也不为意,只是挨他更近些,低声说著,“其实朕也担心啊,朕是个庸君,大不了再多个被人闲话的把柄。可你不同,你是贤相,怎麽能被人说得那麽难听?朕就常想,算了吧,这样也挺好。小修是要名垂青史的人呢,小修被人夸,朕一样也高兴。可是,恒修,朕没那个胸襟,朕真的放不了手,朕早就认定你了啊……是不是如果朕不做这个皇帝,跟皇叔似的做个王爷,你还能跟朕更亲近些……”
陆恒修听他一字一句地说著,喉咙被堵住似的怎麽也说不出话来。掌中的平安结仿佛著了火似的,一阵一阵刺烫著心。
彼时尚是年少无知,不懂得何为家国何为天下,只知无论自己想什麽,要什麽,那金冠锦衣的皇子都能笑笑地双手捧过来,更有自己想不到的,他也能提早想到了帮他备下。
有一阵他身体虚弱,时常犯个头疼脑热,咳嗽不止。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怕是招上了不好的东西在作怪”,宁熙烨偏就信了。硬捱著先帝责罚逃了学,央著宫女们教他打平安结,又颠颠地跑去让宁安寺的大师颂了经,佛祖跟前供奉了一夜才拿来。到了陆恒修的病床前却是浑然没事的样子,挑起了眉梢,轻轻松松地说是出宫玩耍时买的。连太子熙仲的口气都酸了:“我也老犯病呢,烦劳二皇弟也给我弄一个吧。”新绿的平安结握在手里,镇不镇得住鬼怪不知道,只知道震得他一颗心晃晃悠悠,百般滋味都上了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