勖扬君心情不好,在他打碎了六个茶杯踢倒了七个香炉拒绝了八拨访客之後,天崇宫中的每个人都清晰无误地有了这项认识。於是,压抑的气氛之下,一个个都开始小心谨慎起来,平日里的东家长西家短都暂时憋回肚子里,走路要颠著脚尖,路过勖扬君的书房或是寝殿时更要屏住气息,大气也不敢喘出来。
“主子,茶。”
“是,主子。”
“主子,奴才在。”
天奴们一个个在心底毕恭毕敬地默念著,又一个个在心底暗暗祈求著主子千万别来找他。
即便如此,勖扬君的心情依旧一日复一日地恶劣著。小小的心结,仿佛在心尖上埋了根刺,痛倒在其次,却搅得人心烦意乱,克制了许久的坏脾气控制不住地开始支配言语和行为。说到底,不就是想……骄傲的天君打死也说不出口。
常见他书看了一半就皱著眉开始发呆,刚沏好的茶,端到嘴边还没喝上一口,又狠狠地砸到了地上。
茶盅“砰──”的一声炸开在文舒脚边,文舒往後跳开一步,小心地看著他的脸色,几度欲言又止。
勖扬君却忽然转过身来:“怎麽?”
文舒怔了一怔,对上他的眼,出声问道:“是你怎麽了?出了什麽事?”
“我……”嘴唇张合,勖扬君冷哼一声,闷闷地说道,“没事。”
“有事还是说出来的好。”文舒走到他身前,柔声说道。
“是麽?”勖扬君闻言,倒像是给他找到了宣泄的口子,挑起眉,口气变得有些嘲弄,“你说得倒轻巧。那你呢?”
“我……”文舒语塞,一时听不出他的用意,却也听出了他的这场脾气是针对著自己。
“呵,没话说了?”勖扬君不愿被他追问,背过身,口气更为不善:“本君的事,本君自己知道。”
这一下,又变成了先前没心没肺的态度。
好死不死再添了一句:“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文舒再不愿搭理他,无声地退开。
勖扬君看著文舒跨出门,闷气生得更大,随手又把榻上的书扔了出去。
好声好气地说两句就能解开的事,就这样僵住了。狠话是自己撂下的,哪怕无人时私心里再懊悔,可到了大白天却依旧端著张脸,谁也不肯先退一步。
天崇宫里的气氛越加压抑,远在西天极乐界靠素斋过日子的二太子摇著扇子笑得意味深长:“两只闷葫芦撞到了一块儿,能碰出个什麽响儿来?”
又回过头去问身边的小厮:“那个……狐王府有信件、食盒什麽的送过来没有?上回不是让墨啸去跟篱清说了麽?我在这儿过得挺好,叫他别牵挂,别整天酒啊菜地往这边送,不好。”
小厮垂著手恭敬地答:“没有。小的去狐王府问过了,问有什麽要小的转交、托话的。狐王说了,是让您清修的,您就别惦记著酒啊菜啊的了,狼王府那边他也去说过了,让别给您送。佛门是清静地方,别惹佛祖不高兴。”
“那他……那他还说什麽没有?惦念我啊,我走了他茶不思饭不想啊……什麽的……”
“没有。小的问过狐王府的人了,您走了,狐王过得挺好的。前两天还去狮族看了红霓姑娘一次,狐王心情不错,昨天晚上还给狼王画了副扇面呢。”
澜渊半张著嘴,好半天说不出话来:“篱清啊……”
光顾著看别人家的笑话,他自己家的笑话也被人看去了不少。
事情的起因之二其实也很寻常。不过是某一日酒宴之上,西海龙宫的伯虞皇子喝多了,得意洋洋地炫耀起他的风流韵事,还从怀里掏出块白玉来,言之凿凿说是与洛水府公主定情信物,众人一看,确实是洛水府之物。
这就起了个头,宴上的众人凡是有了家室的或是定了亲的都争相摸出定情信物来,玉钗、丝帕、腰佩、情诗……表面上比的是东西,暗地里比的是旁人对自己的真心。
勖扬君原本并不想来,耐不住几位龙皇子三请四请,兼之近日心绪繁杂,才勉勉强强过来喝一杯权当作解闷。却不想,席间出了这麽一出,众人轮著轮著,竟然轮到了他这边。这下可好,厅中数十双眼睛都停到了他身上,勖扬君思考再三却想不起他与文舒之间能有什麽东西可作信物,过往太过纠葛,过往之物上也多多少少带了些悲伤的意味,看到了就要触景生情,避之唯恐不及,更遑论要时时刻刻带在身上。勖扬君有些说不出话来。
勖扬君正尴尬时,只听坐在他对面的赤炎“哈哈”一阵大笑,道:“都来看老子的。”
他手上正托著只草编的蚂蚱,许是年岁久远,已经有些泛黄。
众人漫声赞了两句:“真是精巧……”就扯开了话题。
赤炎手托著蚂蚱对著勖扬君笑得灿烂,隐隐还有些挑衅的意思在里面。心情正不佳的勖扬君扭头偏开视线,暗中用劲把手里的酒盅捏得更紧。旁人不知其中内情,可他勖扬君却清清楚楚地知道,那只蚂蚱对文舒意味著什麽。酒入愁肠,苦涩得仿佛当年佛祖跟前那杯清茶,心里的无名火非但没被压下去,反而蹿得更高。
赤炎把勖扬君的愤怒看得分明,转过身去和身边的人碰杯,笑得越发爽朗。
越是冷漠骄傲的人,刺激起来就越是容易。真的。只要你找对了地方。
时不时就要被罚面壁的龙皇子在又一次冥想苦思後,终於感悟到了一点点聪慧的灵光。
勖扬君是被人搀著回来的,眉心还锁著,脸上却难得晕了两团酡红,醉得已经有些迷糊了,手里仍握著只长颈的酒壶。
“怎麽醉成了这个样子?”文舒闻讯赶来,见了他的模样也跟著皱起了眉。
就见勖扬君迷蒙著眼,忽然甩脱了众人的扶持,脚下一个踉跄就跌到了文舒身上。文舒被他扑得倒退一大步,迫不得已伸出手来接住他,稳住两人的身形。不料,勖扬君顺势把大半个身体都贴到了他身上。
旁人见了都要来帮忙。
“下去。”勖扬君回过头含糊地咕哝了一声,银紫色的眼睛懒懒地扫过去。
众人不敢再上前,只得转而为难地看向文舒,那眼神分明就是在说:“就交给你了。”
文舒向来架不住旁人的乞求,再思及两人现下这当众半搂半抱的暧昧情态,纵然心里还赌著气,口中只得无奈道:“我来吧。”
众人脸上显然都松了一口气,纷纷识相地让开路好让文舒扶著勖扬君回寝殿。
喝醉了的天君比平时乖了许多,不吵不闹的,除了不断靠过来的身子,一路上倒也顺遂。文舒服侍著躺上床,刚想回身离去,目光落到他双目紧闭的脸上,刹那怔忡,竟不由停了动作,看得有些痴了。
勖扬君为人克己自制,不贪酒色。这麽多年来,这才是文舒第二次看到他喝醉,也是第二次看到他酒醉後不同於往日的柔和表情。勖扬君性格冷硬,面容其实十分俊美,若放柔了表情,丝毫不会输於那位天生眉目含情的二太子。文舒犹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醉颜,彼时放到人间他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弱冠少年,眉宇间隐约还带一丝娇憨稚态,一双银中泛紫的眼笑吟吟地望来,由不得你不心如鹿撞,当真是让人情难自禁。
视线就再也移不开了,直到他他那双闪著银光的紫眸突然睁开,文舒才猛然回身,赶紧收敛起表情要起身躲开,手腕却已经被他握住。勖扬君臂上用劲,向後一带,文舒尚不及开口惊呼,人已经被他压在了身下。
“你……”连日来两人闹脾气,文舒恼著他的冷言冷语,此时心中还有气,又见他装醉,挣扎不过就干脆扭过头去再不肯看他。
勖扬君亦不再动作,看了半晌,见文舒木著脸不愿理他,低叹一声,慢慢俯下身,把头埋进文舒的颈窝里。
肌肤相亲,胸贴著胸,腿碰著腿。文舒一僵,感受到他的手掌正缓缓盖上自己的,心中顿时一荡,想起三千年来他为自己做的种种,这个傲得谁都不放在眼里的人什麽时候这麽服低做小过?嘴唇仍抿著,身体却渐渐软了。
房里点著龙涎香,甘甜却又清淡,鼻息间凭添了几许暧昧。呼吸逐渐变得绵长,寂静得似乎只能听到彼此低低的呼吸声,再如何剑拔弩张,此刻却都有些生不出气了,重重紫纱之下,竟多出了几分柔情来。
他的发落在他的脸颊上,微微有些发痒。想起从前的时光,你不说话,我也不开口,为一句话、一个动作,你猜我猜,猜得心力交瘁还险些就一起赔上了性命。文舒暗叹一口气,也罢,让他都让出习惯来了,也不差这一次。
正要开口,却听勖扬君慢慢说道:“伯虞……伯虞和洛水府的公主……白玉定情。”
文舒直觉地知道他话里有意思,却有些不敢去想,好似一旦明白了就会多不可思议似的。好一会儿,才听勖扬君继续说道:“赤炎与你……也有信物的。”
“我们只是好友。”文舒道,感到他握著自己的手更紧了些。
“你我之间……”
这一下,不用想也能明白他的意思了。文舒睁大眼,只觉得心里翻江倒海,酸楚一阵阵地往上涌著,却都哽在喉头怎麽也说出话来。
这段情,他文舒苦苦捱著痛,他勖扬君亦何尝没有委屈?一个著了恼只会冷言冷语,一个就闭著嘴不肯开口,说到底,感情总不是一个人的事。他不知珍惜是错,他一味闷声逃避也有几分不对。纵他是超凡脱俗的天君,沾到了一个“情”字也不能免俗地要斤斤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