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谓旁人的闲言碎语,也不顾及太后的抱孙心切,哪怕抄《帝策》抄断了手,
宁熙烨也要卯足了劲缠住他那位装聋作哑不解风情的丞相。
当年你亲口许下的亲事,怎么能说不作数就不作数?
当今天子志得意满……
楔子
这一年除夕夜,漫天飞雪,宁德帝与皇後在广极殿设下盛宴款待众臣并各官眷命妇。
酒酣耳热之际,廊间檐下有数盏八角明琅灯亮晃晃流光如雪,天际绽出赤橙黄绿各色烟花,快照亮半边天空。灯火通明如昼,火树银花缭乱。更有屋内满眼衣香鬓影,金冠银饰。珍珠凤钗横斜,翡翠玉带琳琅,连指尖涂抹的朱红蔻丹也隐隐泛著华光。
宁德帝之妹永安公主与驸马方是新婚燕尔,大庭广众之下也情不自禁眉目勾缠你侬我侬。小儿女的绮旎情态落入众人眼中,引来满堂打趣调笑,纷纷来向驸马爷敬酒。
这个说:“驸马爷好福气,同公主是天生的一对,地作的一双。小的先饮一杯,恭祝二位早生贵子,儿孙满堂。”
那个说:“当年你我同窗共读又同年高中,贤兄你今时不同往日,愚弟今後怕再不敢与你并肩同行。你若还念及当年那些许稚子情份,就喝下臣下这三大杯薄酒,也不枉你我相交一场。”
还有的说:“看在这同僚的情份上,也喝我一杯吧。”
连驸马的老师,黄恩泰,黄阁老也来凑一份,举著杯满脸堆笑地来看门生的笑话:“同窗酒、同僚酒、同年酒,你都喝了,若不喝我这杯,可就说不过去了吧?”
喝得满脸通红的驸马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老师面前,连声道:“不敢,不敢!恩师休要如此,学生羞愧。”
众臣又笑开了,忙去搀他:“起来吧,等等公主心疼了,咱们可担当不起!”
殿前还设了戏台,红衣帛靴的小生执著花旦的手咿咿呀呀地唱著,四目相对,欢喜中偏还带著羞怯。演的正是洞房花烛夜的情景。
笑声,唱声,谈话声,锣鼓声,一声盖过一声,都随著风,穿过宫墙一直传进京城的大街小巷里。
二皇子宁熙烨与太子宁熙仲同桌,仰著小脸似懂非懂地看著、听著,间或偏过头,瞪大了眼睛想一阵,终是没想明白。扯著熙仲的袖子问:“皇兄,洞房是什麽个屋子?娶媳妇又是什麽?”
宁熙仲就笑著告诉他:“笨蛋!这都不知道。洞房就是和新娘子睡一个枕头。娶媳妇就是你喜欢她,她喜欢你,你一辈子对她好,她一辈子对你好,两个人一辈子在一起。”
宁熙烨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跑到对面陆明持丞相家的席前怔怔出神。
“二皇子有何吩咐?”素有“贤相”之称的丞相笑吟吟地问他。
熙烨抿著唇不理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只盯著陆丞相家的大公子瞧。
“我喜欢你,我要讨你做媳妇!我们睡一个枕头!” 猛地拉起陆家公子的手,宁熙烨大声说道。白皙的小脸比永安驸马还要来得通红。
举座寂静,众人看著满脸认真的二皇子,不知该作何表情,只得僵著动作静静地看著。
“哈哈哈哈……”御座之上的宁德帝抚掌大笑,“烨儿啊……哈哈哈哈……”
“呵呵……”众臣这才回过神,一阵哄笑,“现在的小孩儿……呵呵……”
便都放过了驸马,饶有兴味地往这边看。
只有陆家大公子陆恒修默不作声,低垂著头,把一张白嫩的脸涨得快滴出血来。好半天才抬起了头,睁大了眼睛无措地看向父亲,却只看到了一张张意义不明的笑脸,这回,连眼眶都红了。
“喂!说话!”二皇子等得不耐烦,用力拉拉他的手,“呐,我喜欢你。所以,你也要喜欢我,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你也一辈子对我好。好不好?说‘好’!”
“……”陆恒修红著眼睛,茫然地看著面前头戴黄金冠盛气凌人却又满脸通红的皇子,交握的手也是湿的,死命地攒著自己的,攒得这麽紧却还轻轻发抖,偏那个表情那个口气却不可一世得跟个霸王一样。
只听他劈里啪啦地说了一通,声音挺大的,却都没听进去,就猛然听到了一声“说好!”就下意识地应了:“好……”
“嗯!就这麽说定了!”一直紧紧绷著的脸笑开了,宁熙烨回过身来冲宁熙仲嚷道,“皇兄,皇兄,我有媳妇了!以後不许说我笨!”
软软的童音,却用著一本正经的语调。
众臣的笑声快掀翻了屋顶,宁德帝笑著走下阶来对陆贤相道:“爱卿,你我结亲了呢。”
这一夜,广极殿里的笑声直到旭日东升仍未停歇。
彼时,大宁王朝的太子宁熙仲七岁,二皇子宁熙烨与陆家大公子陆恒修皆是四岁。
宁德帝昌庆三十二年,一代贤相陆明持积劳成疾,於这一年早春逝世。被大宁王朝太祖皇帝赞许为“忠顺贤善,万世为相”的陆氏一族再次以其为臣之忠,辅政之贤,为万民称颂。宁德帝骤失左膀右臂,抚棺长叹,改年号怀明。
宁德帝怀明三年,太子宁熙仲失踪,去向成谜。一时众说纷纭。改立二皇子宁熙烨为太子。
宁德帝怀明五年,被後世誉为“明主”的宁德帝驾崩。太子宁熙烨继位,年号奉先。史称宁宣帝。依太祖皇帝遗训“陆氏万世为相”,立陆明持之子,陆家长公子陆恒修为相。
大宁王朝历经两百年跌宕起伏,有过圣君明主,也曾出过昏君暴帝,今後又将走向何方?
侍奉过两代帝王的三朝元老黄恩泰黄阁老回家後对夫人说:“看不出有什麽好,也看不出有什麽不好。看样子,陆家的那个丞相又得累死在朝堂上。作孽呀……”
已经满脸菊花褶子的一品诰命夫人在被窝里狠狠踢了他一脚:“大半夜的你嘟嘟囔囔什麽?还让不让人睡了?”
第一章
在京城的大街上随便拦个人问:“晚上有什麽好去处?”
不论是胡子一把的老汉还是虎背熊腰的後生,十有八九都会说:“春风得意楼。”
春风得意楼,京城生意最火的窑子。
一到了晚间,小厮们就麻利地爬上阶梯点起一盏盏茜纱宫灯。远远看去,点点红光一跳一跳,仿佛在心头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挠,脚步也跟著虚了起来。
到了巷口,一个个玲珑的女子正倚坐在楼头揽客:
“这位公子,奴家今夜好寂寞……”
“大爷,进来,进来,让奴家陪您喝两盅……”
娇柔的嗓音,婉转得能掐出水来。人还没进门,骨头就先酥了一半,鬼使神差地就往里挪步子。
进了楼,入眼就是一大片一大片桃红的纱帘,飘飘扬扬地飞起来,乐声、脂粉、酒香,都是一片暧昧的蒙蒙胧胧,丝丝缕缕地绕过来,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百炼钢转眼就作了绕指柔。
“这位公子是头一回来吧?哟,瞧瞧瞧瞧,还没说话呢,脸就红了。哎哟!更红了,哈哈哈哈……羞什麽羞什麽呀?都到了这儿了,还有什麽可羞的?”
春风得意楼春风得意的春风嬷嬷著一条束腰袒胸的鲜绿襦裙外披一件鲜红薄纱的大袖衫,摇著美人扇扭过来招呼:“您喜欢什麽样的?想找姑娘来我春风得意楼就对了!春风嬷嬷保管让您找到可心的!”
足足刷了三寸厚白粉的脸凑过来,一张涂得血红的嘴一开一合,不由分手就把人往里头拉:“看看,这是翠翠,这脸蛋这身段……这是香香,这胸,这腿,这腰……再看看我们家红红,唱曲儿,弹琴,她都会,最拿手的是吹箫……哎哟喂,瞧我瞧我,哈哈哈哈,公子您不明白?进了房就明白了。红红,快!还不好好伺侯著……公子您要什麽就尽管吩咐著!哈哈哈哈……”
笑得用扇子半掩住脸,倚著朱红雕栏往下看,一派紫醉金迷,歌舞升平。
陆恒修皱著眉站在春风得意楼前,里面的淫声浪语传进耳朵里,一张原本就显得肃穆的脸好似挂了霜一般。
一动不动地站了半晌,才下定了决心般深吸一口气,举步走了进去。
石青色的衣摆掀开重重桃色纱帘,两边的调情浪态一概皱著眉视而不见,倒是有几位来寻欢的官员一见了当朝丞相,赶紧推开了腿上的女子用袖子挡住脸四处躲闪。陆恒修也不理会,熟门熟路地就往楼上走。
“哟,陆少相您可算来了,都想死姑娘们了。”春风嬷嬷满面笑容地迎上来挡在面前。
陆恒修便停住了脚步,脸色却不见缓和,沈声问道:“人呢?”
“老规矩,天字一号房。”一张热面孔却被泼了一头冷水,春风嬷嬷嘟嘟嘴,没好气地说道。
“嗯。”陆恒修点点头,径自绕了过去。
“呵……”浓妆豔抹的女子看著他的背影笑得意味深长。
在房外就听到一阵乐声,唱曲的女子有一把圆润悦耳的嗓子,合著琵琶的曲调幽幽地唱:“春日游,杏花插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陆恒修在房前站定,伸出手来叩门。
“谁?”里边的人问道。是个男声,隐隐带著低低的笑意,说不上是一种怎样的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