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骚客堪看客 (事后疯烟)


  年纪大约在而立之间,两道浓黑的长眉直飞入鬓,半眯的吊角眼尾部微微上扬,直挺的鼻梁在面颊上覆上一片小小的阴影。淡而薄的双唇微微抿着,只因面部表情太过单调,看人时又带着几分寒意,固然这脸生得再耐人寻味终究还是冷峻了些。
  想来我是断袖断得够彻底,但凡见了模样好的,脑中自觉就声色流转。
  既然是来喝喜酒的,想必也是叶府的熟人,我淡笑着说:“在下叶岱书,敢问兄台贵姓尊名。”
  他接言道:“泱濯。”
  双唇轻启时,声音竟比深夜里的湖水还要清凉。
  手肘缠着藏青色护臂,在他放下洒盏时隐约能看见微微伸展的肌肉,我细细打量起他的穿着,竟如何也猜不出那衣服是用什么材质做的,足以与夜色混淆的黑衣却又散着着幽绿的光泽,就像是坟茔四周忽明忽暗的鬼火。
  “泱濯兄可是家叔的熟人,或者是家兄叶的……”
  他截言道:“故人。”
  不等我再说什么,他扔下这两个字就站起身来,朝人群里看了一眼,接着便转身朝院门走去。
  我转过头朝他刚才看的方向望去,只见我家小叔正高举着酒盏与人碰杯,红色喜服衬着一张微醺的脸,疏朗的眉目间仍旧挂着笑意。
  再回过头来已不见泱濯的身影,我向府门那头看去,只见一个肩宽腰细、颀长而笔挺的背影已行至灯火通明处,墨染的青丝同他身上的黑衣一样,散发着幽绿的光泽,行至暗处又似遁了行迹。
  就连一个背影也散发着疏离与冷漠,围绕在他左右的喧闹统统被隔绝开了。
  我竟不由自主的跟了上去,他的脚下似乎生了风,等我出了府门已不见有半个人影,夜色下的道路看不到尽头,而那抹身影怕是早就溶入了黑夜之中。
  散席后我去问岱棋与小叔,他们都说不认得此人,后又问过家中几个时常在外走动的人,也都说没听过有这么一个人。
  恰逢隔壁正办丧事,我只当他是进错了门,又或者是路过这里正好口渴了顺道来蹭酒的。
  夜里我做了一个尤为清醒的梦,之所以说清醒是因为梦中所能看见一的切都清明得不似梦境。梦中那人正是席间遇见的那个名叫泱濯的男子,尾部微微上扬的吊角眼,眉宇间的沟壑如刀刻出来一般,漆黑的眸子似一个无底洞,叫人不敢细看。
  醒来时只有一种感觉:似曾相识。
  房中小厮靠着我题字挣了不少钱,平素没事就爱围在我跟前转,我写字他帮着研墨,我看书他就帮着掌灯,我一说累了他就跑来为我捶腿,写了什么新字他也要拿过去品鉴品鉴,只因我写故事时用的是行书而非草书,十之八九他都能看得懂。
  他对这些故事非常感兴趣,常常在书房一坐就是半日,非得将手里头的看完才肯罢休。一日他突发奇想,问我可愿意将这些故事雕板印成书籍,如此一来就能让更多的人看到。
  我不以为意的摇头:“没钱。”
  至少没他有钱。
  想必他早已将这两个字听腻了,没好气的白了我一眼后咬了咬牙:“我先借你一些,等书籍卖钱了你再还我。”
  阿尤的脑瓜子特别好使,尤其在如何赚钱这方面,就这等胆识与远见呆在叶府当个下人着实是太屈才了。
  一早就叮嘱过他万万不能用我的真名,倘或这事儿让父亲给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他在我跟前答应得好好的,可之后我却在新书的封皮上看见了‘叶岱书’三个大字。
  这书一印就是一千册,印好之后分发到城中各个书铺,洛河城中谁人不知我叶岱书文采风流,想是不论书中的内容如何,光是冲着我就该买上一本回去品鉴。
  闲来无事我也会去书铺转转,我的新书就摆放在店中最显眼的一架书格上,前来寻书的多是青年才俊,好些个本是冲着诗集来的,大致看过后视线往往都会定格在我的那本书上,随手翻了几页后就拿着付账去了。
  在那一堆诗集当中,‘黄粱一梦似梦非梦’八个字很是惹眼。
  一千册书在几日内就售罄,据书铺老板说,许多书客都评价此书简直能冠绝野史界,书中故事不仅耐人寻味,更有许多令人拍手称叹的佳词绝句。听了这些评价我也只是笑笑,文采斐然是固然的,而所谓的……风月事经历得多了,自然就奏得出靡靡之乐。
  卖书的钱我与阿尢照旧三七分,他一领到钱又赶急催书坊加印,这次是三千册。
  在没经过我允许的情况下,他将书在叶府上下传到人手一本,我去上个茅房都能看见他们将书拿在手里读得津津有味。丫头们伺候起来也心不在焉,早晨为我梳头不知屠戮了我多少根青丝,烟青色的长衫竟也能给我配一根赭红色的腰带,甚至还缀上了一条杏色的宫绦……
  将书看完后又跑过来问我可还有续集——
  阿尤从丫头们口中得知我的两位母亲在房中端着书默默流泪,我孝心一上来问安时便问起此事,母亲看着书案上已翻得卷了页的书长叹道:“我儿不愧是至情至性的人,老爷若是有半点如此的性情,我与妹妹也不至落一声韶华之叹。”
  我算是听明白了,母亲这是在拐着弯说父亲不解风月呢!
  印书的事很快就被父亲知道了,他将我叫去房中,狠狠将那本‘黄粱一梦似梦非梦’扔在我脚下,怒不可揭的冲我道:“我叶正伦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前后出了两个悖伦丧德的断袖,如今你还做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情来,教你读书识字就是让你写这些歪书的?能写几个字就四处招摇,真是不知所谓,你简直就是在辱我叶家的门楣……”
  我父亲有个习惯,但凡有他看不过眼的东西总要与叶家的门楣扯到一块儿,说我俩断袖也就算了,必竟整日往楚馆里钻确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可无非就是写了本野史,如何就辱了叶家门楣了?
  自然这些话我不能说于父亲听,他的性子我再了解不过,气头上虽口不择言了些,但来得快去得也快,多不过教育我几句。
  “古人云,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这些圣贤之训你都念到哪里去了,整日不思进取就只会寻花问柳,会吟几句风月就四处卖弄,真当自己有多了不得,现在都知道你是叶家子孙,自然个个都来奉承你,等你哪天真成了市井文人,我看还有谁买你的帐。”
  我头如捣蒜,一脸谦卑:“父亲教训的是,孩儿日后自当谨记。”
  父亲又絮絮叨叨的说了半晌,许说训我训得乏了想换个人训,便问:“岱棋呢?怎么好几日都没见他了。”
  “大概是同青央公子下棋去了。”
  岱棋,莫怪弟弟不厚道。
  父亲一听我提到青央公子,好不容易消下去的火立时又升腾起来:“你……你去给我把他叫回来,我非得打断他的腿……”
  我诚惶诚恐的将书捡起,正准备出门时又听见父亲在我身后嚷道:“谁让你拿走了,给我放下。”
  “是……”拍了拍书皮上的尘土,再毕恭毕敬放到桌上,父亲见我不急不徐又嚷:“还不给我快去。”


第5章 第五章
  除了爱往楚馆跑,我还乐意往茶楼跑,只因那里有几个书说得特别好的先生。
  一把折扇半壶清茶,无数津津怪怪的野史趣闻就从他唾沫横飞的嘴里说了出来,故事里的人物形形□□,在他手中那把折扇的敲打下个个栩栩如生。我往往是白天听完到了夜里就要做一场梦,梦里的情节酣畅淋漓,竟有些分不清真假,梦醒时又恨不得再钻进梦,最好再也别醒过来。
  日暮时分的洛河两岸是最热闹的时候,有仅用几条板凳几张木桌支起的小小面摊,显少会有人为它停下来,即便一碗面只需花费几个铜子。面汤的香味飘了整条街,行色匆匆的人抽空看了一眼,顿了顿足又继续赶路。
  这些人似乎都很忙碌。
  有卖花灯与风筝的,还有叫卖烟脂水粉与珠花头饰的小贩,客人大多数都是些青年男子,或身旁有一妙龄女子陪同着,或独自一个人。也不知他们是夫妻还是偷跑出来幽会的情侣,买了花灯后再同小贩要支笔,目成相许的各自在花灯上写下最能表达心意的字句,携手将花灯放入洛河之中。
  顽皮的孩童哪知这里面藏了多少浓情与蜜意,只管拿着竹杆去挑,挑起后又高举着穿堂过巷,好好的一只花灯愣是被他们□□得不成样子。只不过一夜就被扔在角落里,氤氲的字迹哪还认得出上面写了什么。
  这天傍晚洛河旁刮来一阵清风,正抽着金芽的杨柳在风中摇曳舒展,几只画舫漂荡在河面,船头都挂两只大红色的灯笼,船上的红男绿女虽都面目模糊,可我觉得他们势必都是笑着的。
  刚从酒垆买了一小坛陈年的荷花蕊,拎着酒坛不知不觉就走了洛河城旁,四周看了看竟也没个能自在喝酒的地方。茶楼的说书先生早就收了折扇回家去了,此刻我又想听一听那些无关于已的故事,哪怕是听过数遍的也好,不然这坛子荷花蕊又该找什么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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