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身平常百姓家也好,落入候门相府也罢,总归是要做一个与他再无瓜葛的人,所以做谁又不是一样呢!
孟婆站在桥上,身上穿的还是那件最明艳的鹅黄色衣裙,她手里端着一碗能涤净灵魂的汤,笑吟吟的看着即将步入转生台的我。
我的兄长与他一生挚爱携手站在忘川河旁,如火如荼的彼岸花簇拥住这两道佝偻的身影,芳华虽逝容颜虽老,可两人的心却从未变过,我不禁有些羡慕起他们,若能得此一人,纵是永世为鬼也不觉凄凉。
而他,如一座磐石立在那里,黑色的身影总也透着冷漠与疏离,似要将茕茕孑立四字贯穿今古。
我一步步迈向台阶,彷徨而又决然的扑向重生之火。
孟婆将手中汤递给我,我仰头将之饮尽——
自此金镂金玉不相干,若逢天涯相见不相攀。
我忽而想起小叔过奈何桥时的情景,便趁着还有记忆的时候问她:“当日小叔同你说了什么,何故使你泪流不止?”
孟婆莞尔一笑,依旧是少女的风情,她指了指发髻上的那枝蜀葵:“那天,我去找他拿酿酒的鲜花,路过花圃时,顺手采了一只蜀葵插在头上,他见了我之后便说,人比花娇花无色,花在人前亦黯然,而他手里拿着的也正是这蜀葵。”
我接言道:“所以,小叔那天过桥时说的也是这个,对不对?”
她点点头:“每一世都是这句,从未换过其它的。”
她的目光越过忘川河水,落到虚无飘眇的夜色之中,她喃喃道:“我知道,他从未忘记过我。”
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是常态,其余三苦却并非人人都能尝尽。我两世为人体会最深的便是那求不得,而我求的那个人却怨我最深恨我最彻底,细数过来,我与他之间相互给予的似乎全是苦。
而记忆里惊鸿一现的温情与暧昧,也在此刻化为挥之不尽的苦。
当我转身欲在看一眼那个人的时候,孟婆将我拦住,她说——
奈何桥上莫回头。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茶馆不到点灯时刻便打了烊,天渐渐黑下来,一轮圆月早已迫不及待的悬在幕布下,夜空里一颗星子也没有,偶然飘过几团乌云,将月光笼得阴森可怖。
踱步到洛河旁,河畔人烟渐稀,仅有一两家面摊的老板还在依依不舍的挑着炉里的煤火,脖子上挂着半新不旧的汗巾,时而吆喝几句,响亮的声音飘到了河面,转眼便消失在了薄薄的雾霭之下。
忽然察觉到空气里有一阵异样的晃动,我抬眼望去,天上的乌云正急速的朝月亮收聚,夜色越陷越深,几盏百姓家的灯火已撑不起沉重的幕布,有要盖下地来的趋势。陡然间,一道红色的光影掠过河面,朝不知名的方向飞去。
那道光影飞得极快,我驱着云斗跟在他身后近乎有些吃力,而他似乎察觉到了我,速度越发的快了起来,我追赶不及不多时便跟丢了。
我一面凝神寻找他的形踪,一面往他消失的方向飞去,当我终于追赶上的时候,只见他蹿进一间院子,屋里的烛火瞬间被熄灭,随即从里面传出一声男子凄厉的惨叫,将静谧的黑夜生生打破。
我暗叫一声不好,接着便飞身入了屋内,只见那光影已幻化成人形,拽地的长发遮住半张泛着青光的脸,不可遏制的贪婪从他眼中流露出来。
“找死。”我抽出腰间的剑,直直朝他刺去。
他利落的闪开,并发出狰狞的笑声,半点不知死期将近。骤然间,他的指间生长出两寸余长的指甲,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道红光,他狞笑着说:“管你是谁,今日倒要看看你能耐我何。”
我身上的鬼火给了屋子一点光亮,借着这微弱的光线,我看到墙角有一个缩成一团的人,看样子像是没被得手,我怕与这恶鬼打斗间会伤到他,于是朝他大喝一声:“快出去。”
他颤着声说:“我……我腿软。”
那恶鬼见我有片刻的分神,立时便迅猛了攻势,我一个躲闪不及,身上的袍子有几处被他的爪风割破,墙角下的人见状惊呼一声:“小心啊!”
我若单单与这恶鬼独斗,如何也不会占下风,只因顾及到屋内的人才会招招留有余地,这恶鬼怕是一早就已看出了我的心思,一得空就要往他身边去,但凡我有片刻的松懈,那人的小命便片刻不保。
“屏儿你别怕,姐姐这就来了。”忽而屋外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并夹杂着急促的脚步声。
我还未出声阻止她便跑了进来,手举着一根长棍,看了我与那恶鬼一眼,手中的棍子摇摆不定,时而指向我时而指向他,这时墙角的人又出声了,他说:“姐,打那个长发的鬼,他方才险些将我的心给挖了,快……快打他。”
“屏儿你躲好了,姐姐这就替你收拾他。”说完便举着棍子冲了进来,那恶鬼又是一声狞笑,一挥手,红色的爪风直朝她劈去。
她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的临近,仍旧一往无前的向前冲,我一个闪身将她挡在身后,利刃般的爪风结结实实落在了我身上。
我吃痛往后退了几步,身上的鲜血飞溅而出,不想那恶鬼见了血变得异常兴奋,一招更比一招迅疾,我一边吃力招架一边对身后的人说:“要想活命,就赶紧带着你弟弟离开,你们待在这里只会碍事。”
见她怔在原地不动,我又大喝一声:“还不快走。”
她如梦如醒般回转过来,随即便趁着我制造出的空隙闪到墙角,半拉半扯的将那人带出了屋子,那恶鬼见状立时挥出两道爪风,直朝姐弟两而去。
倘或今日进的不是这个院子,倘或这两姐弟换成其它人,那么我如何也不会这么舍命相护,只因在她冲进来的那一瞬间我认出她就是穆凝。
这次的爪风落在我后背上,我趁机将两人推了一把,并将门给合上了。
我转过身去,对着他冷笑一声,手里的寒冥剑已蹿出一人来高的绿焰,将整个屋子都照亮了,直到这时那恶鬼脸上才显露出一丝惊愕与惶恐。
一旦寒冥苏醒,即便是千年鬼刹也难逃一死。
纵是地府阎王也会有狼狈的时候,在那恶鬼倒地之后我也如释重负的跪倒在地,看着他渐渐化成灰烬,直到什么也不剩了我这才任由双眼合上。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打量了一下四周,看着墙壁与屋顶的狼藉才知是昨天同那恶鬼打斗的屋子。院子里有人在交谈,我听出来是穆凝的声音,还有昨夜蜷缩在墙角的那个男子。
身上的衣服不是我的,尺寸略有些显小,是件半新不旧的烟青色长衫,前胸与后背的伤口也有被处理过的痕迹,我挣扎着起了身,扶着墙壁出了屋子。
出了屋门,院里的光景寻常朴素,灶台里的柴火‘噼里啪啦’燃得正响,锅里冒着腾腾的热气,有阵阵的香味传来。穆凝站在院子中央,身穿一身武服梳着男式发髻,手里拿着一把斧子,正利落的劈着柴火。
他则站在一旁等待,时而弯腰时而起身,清瘦的身形撑不起宽大的衣服,他将劈好的柴火一捆捆抱进柴堆整齐码好,乐此不疲的来回跑动。
而我这时也终于看清了他的面目,竟是昨日在茶馆里说书的那位。
是他先发现的我,扔了手中的柴火就向我跑来,一把将我扶住并淡笑着说:“昨夜见你伤得那么重,还以为你活不过来呢,想不到竟这么快就醒了。”
这时穆凝也扭过头来,神色颇有些得意:“用了咱家祖传的伤药,鬼门关前也能将人拉回来。”说着用手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对她弟弟说:“屏儿,别再让恩公站着了,扶他去椅子上坐下,再去给他倒杯水,昨夜流了那么多血,想必这会儿定渴得不行了。”
这个叫屏儿立时会意,将我扶到椅子跟前,小心翼翼的让我坐了上去,接着便又忙进屋里,想必是倒茶去了。
她扔下手里的活计,径自舀水洗了手,随即走到我跟前:“昨夜真是多亏了恩公,若不然我姐弟两已成了恶鬼手下的亡魂,恩公若是不嫌就请受我姐弟两一拜。”
屏儿这时也走了出来,将茶碗递到我手里,穆凝将他拉到身旁做出要下拜的姿势,我忙起身将两人拦下:“不过是举手之劳,而我行的也是份内事,换作他人也是一样。”
“怎么会是举手之劳,你都受这么重的伤了。”屏儿说。
我摇了摇头:“我说没事就没事,你们再这样反倒使我难以自处,若真要谢我就说再与我说段书,就当是报答我救命之恩了。”
屏儿眼睛一亮:“果真是你,我就说我见过你嘛!”
接着他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又是打哪儿来的?怎么先前从未见过你?还有就是昨夜那厉鬼是何等的凶猛,不想竟也不是你的对手,你究竟是做什么的,又怎么会知道那恶鬼在我家中?”
“屏儿,不得无理。”穆凝喝道。
他朝我伸了伸舌头,寡淡人脸上透着天真与顽皮。
我说:“在下泱濯,祖上都是驱鬼的道士,因前段时间听闻城中有一专门猎食人心的恶鬼,故此才特意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