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棋有些不舍,长叹一气:“天下终没有不散之宴席,你去吧!”
叶岱书一生的羁绊终被斩断,剩下的便是郁屏的了。
路过穆凝门前,屋内仍旧灯火通明,我掀帘进去只见婆婆一个,她说:“郡主前几日已转世了。”
我对她颔首一笑,道不尽的感激涕零。
剩下的一星半点时光弥足珍贵,我打算去人间走走,离开阴间时顺手向孟婆讨了一坛酒,想着去看看三太子最近过的如何,也算是同我这个在天庭交得第一个朋友道声别。
看来做神仙并不是一桩美事,身份尊贵的龙族,宁可过着凡事都要自己动手的布衣生活,也不愿待在天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我去的时候他正在洗碗,沾了阳春水的十指仍旧如白玉一般,最后他还用这双手为我烧了几个小菜,是不分天南地北的家常菜。
我一眼便认出与他同住的女子是谁,他也确实任性,都投胎转世了也不放过人家,鲜少见他这种负债人还要追着债主跑的。
酒到意犹未尽处,话到有鲠在喉时,酒未喝完想诉的衷肠还未诉完,玉帝派来的人便找上门来了。
炑琰去了历了一次劫,倒像是将先前在天庭的记忆都给历没了,再次见到他与妖王之子会晤,两人竟有些相顾无言的味道,也不知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雪夙看他时的目光倒没多大多大变动,千言万语皆在眼波之中流转,迟钝的三太子与他相识一百多年,却看不出其中的玄机。
自己的事情还未解决,何必多事去解他们的烦愁。
被押解回天庭时,人间已掌起万家灯火,它们在雪地里闪动明灭。大雪遮盖住皇子屏即兴而来败兴而归的踪迹,他临走前的最后一晤,在渭陵城记忆里徒增了四百年的沧桑,可它如今却依旧纯净的似什么也没发生过。
犹记得洛河城里那位说书先生说过的一句话:一个说书的人,若是将自己的故事也说进去,那么掉泪的便不是看官了。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在天庭当差的这些年虽说过得散漫敷衍,却也没出什么大的差错,只因我时刻秉承着父亲叶正伦的那句醒世警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今日以戴罪之身站在玉帝面前,眼前的光景与我初到天庭时极为相似,看好我的替我求请,不看好我的则借机大吐当年未吐尽的忧虑,颇有些亡羊补牢的味道。
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为了救穆央我生祭了八十一人,理所应当要受罚,可天庭为魔澈残害了三十万生灵,又该叫谁来受罚?
司尘鉴被玉帝召出仙班,正同众仙家列举我的罪过。我知道他定会觉得为难,于是我朝他会心一笑,示意他不用在意只管照实说。
偷取命格石,偷阅生死册,在下界滥用仙术,生杀八十一人……被司尘鉴一列举,我才知道自己犯的错还不少。
我跪在凌霄宝殿,身后是众仙家的指指点点,平素喜当和事佬的太上老君不在仙班,与我交情最好的炑琰如今尚在人间,早不过问天界事。鸾磬倒是一反常态为我求了几句情,可是效果不大,剩下几位有些份量的与我又没多大交情,自然是负手等看结果。
至于泱濯……他恨不得我同穆央一道去了,又怎会替我求情呢?
若不是东窗事发,除生祭活人之外那些都是无关痛痒的小罪,即便是被玉帝知道了也没多大事,如此看来仙家也是注重排场的,定个罪也要弄得这么正式。
玉帝斟酌过后宣布了惩处结果,在那之后我扭头去看泱濯,发现他正向寂灭台那个方向望去。站在我这个角度,就只能看见仙界缱绻舒卷的祥云,如他眉宇间的阴翳,时而浓重时而舒散,我在想行刑那日他是否会来,那时他又会是怎样的表情?
天河的水冰冷沁骨,鸾磬送来的酒也无法为我驱逐寒冷,浸在里面的半个身子早已没了知觉。庆幸的是天河水牢四周景致不错,点点星光与五彩云光交相辉映,放眼望去,尽是斑斓的星云与无垠的银河。偶有几簇天火冲出星云,划下一道道壮阔瑰丽却又转瞬即逝的光痕,似迫不及待的要坠入凡尘。
风起涟漪,倒映在河面的簇红身影似在水中涤荡的红绸,鸾磬站在水牢外,默然无言了许久,我打破沉寂:“月老来了许久却什么也不说,可是在为岱书难过?”
拽地的发丝从未停止过生长,他轻笑一声:“我为什么要为你感到难过,因为你终要解脱了?还是认为我舍不得你?”
我将后背椅在水牢栅栏上,看见星光落满了他整张脸:“你说……除了你,还有谁会为我难过?”
“……”
我轻叹一气:“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要是能来看看我就好了。”
他转了个身:“你继续痴人说梦,我先走了。”
“哎……别走啊!”
酒也喝干了,人也走了,余下的两日若是没有人来,我都不用被推下寂灭台就会被这河水冻死。
往空坛里灌了些河水,取下头顶的冠簪,将它们想像成说书先生手里的竹筷与茶碗,敲一声‘叮咚’响,在寂然的天河上掀起阵阵回声——
“洛河城中洛河旁,养出执笔画眉郎,不爱香闰秋月女,只喜馆中兔儿爷。茶楼窗前有他影,野史皮上留他名,既是坊间风流客,又是书中多情郎。他本该挑灯游万家灯火,不料却跳脱出芸芸人海,做起那胡编乱造、玩弄人心的天命掌书。
梦里落下前生垢,激起解谜破雾心,一朝踏进往事冢,自此再无画眉郎。”
“金镂鞍上多事郎,恻隐救下金玉鬼,金玉本是无心鬼,玉貌竹心藏叵测,谁知此晤生事非,直将金镂化寒石。如今金玉困天河,思及往事已成殇,不悔先前拨旧弦,不怨寒石硬如磐,唯愿此去俱成空,从此再无金玉郎。”
天河水的寒意渗进骨髓,最后竟连十指都没了知觉,我扔了手里的东西,将整将脸沉进河水里。
第二个来看我的人是司尘鉴,他这人向来就小气,探个监也是两手空空,我指了指一旁的空坛,揶揄道:“看见没,鸾磬带来的。”
他无奈的摇了摇头:“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喝酒。”接着又从怀里掏出来一样东西,是他的六合幻镜:“要是有什么想见的人,告诉我。”
我问:“人间现在是什么日子?”
“正值元宵……”
我苦笑着说:“上一次去人间过元宵,本是约了泱濯的,等了一夜他也没来。”
“你想见他?”
“不,我想再看一眼洛河。”
不论洛河城变成什么样,里面换了多少代人,可它却是永远不会变的。镜子里的洛河好像从未在意过岁月,多少年过去,仍是浓妆淡抹也相宜的样子,时而是明眸清丽的豆蔻娇娥,时而是绰约旖旎的美妇人,夜的薄纱一经掩上,整个人间的光辉都被它夺了去。
一盏盏明黄色的天灯,经由一个个寄思人的手投放到夜空,河面投映着的是它内里的千言万语。它们是生了翅膀的信使,将承载着未亡人心声的天灯转交到已亡人手中。
“你……怎么了?”司尘鉴突然问我。
我别过脸去,眼泪来得过于汹涌,没来得好好隐藏就被他看了去。
“还是收了吧!”
司尘鉴叹着气将东西收了,他在原地坐了一会儿,良久之后:“这事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当我察觉到你的事情后,就去告诉了天尊,接着他便到海外找太史去了,若他们能在行刑之前赶来……”
我打断他的话:“司尘,你可知我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
“我本是不后悔的,可一想到再见不到他,这不后悔便坚持不下去了。”可是现在后悔还有用吗?
若是真到了那一刻,他脸上的表情我必定是想看却又不敢看的。
“值得吗?”
我惨然一笑:“你问我,我问谁去。”
最后一个来的是蒲苇,他手里拎着贴有封条的坛子,我一看便知孟婆屋里的,若猜得没错应该是她自酿的花酒。
蒲苇也不急着将东西递给我,哭丧着脸说:“我要早知道你去备案室是存了那样的心,我就不会让你进去。”
他先是愤愤的骂着,可骂着骂着就哭起来了,好在他生了一张不错的脸,若不然我就只能钻进水里,等他哭完再走。
那坛子比鸾磬带来的要大上许多,也递不进来牢里,他将封条撕了,倒出来一碗递到我手中。
不想竟还是温过的,冒着腾腾的热气,我迫不及待的喝了一喝,却不是酒的味道。
“你给我喝的是什么啊?”
“孟婆熬的自然是孟婆汤……”
我一张嘴,全吐了出来:“我又不投胎,给我喝这个干什么,拿走拿走。”
他没好气的将碗接了过去,又倒了一碗:“该信的不信不该信的倒全信了,当初要听我的劝你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要是白狼我倒不担心,大不了游荡到了地府重新开始,可你一个靠着丹药成仙的凡夫,从寂灭台跳下去哪还能留下一魂半魄……”
说完长吁一气,将碗又递到我面前:“这个是孟婆特意为你熬的,她说天河水冷怕你冻着,所以才特意叫我送来,赶紧喝了,别辜负她一番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