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现在安德烈却说他要参与抽签,那就意味着——“你是不是……有可能会、会……”
“你说会被选中吗?”安德烈继续用一种非常轻松的语气说,此刻他正和克鲁坐在长条的餐桌旁,熟练地卷着海带吃,似乎丝毫没有感受到谈论的话题的沉重,“有可能啊,大家获得荣誉的机会是平等的。”
“荣誉?”克鲁费解地问。
“当然,能被献祭给利维坦是无上的荣光。你想想,你的牺牲将成为稳固家族荣耀的一块基石。无论是我的母亲还是我的姐姐,都会为我感到自豪。我的名字也将刻在殿堂的石碑上,每一年都接受血亲的祭拜。”
克鲁盯着盘子里的海带和白白的一小堆盐,突然没有了胃口。他不觉得这是荣光,他听着觉着害怕。
他怕死,小的时候被丢在海域里求生的时候他就怕得要命。他怕海螃蟹成群结队地来抓他,也怕海蜘蛛把他撕成碎片,还怕鲨鱼的尖牙把他捅穿,更怕海鳗把他触手一根一根扯掉,再把身体里的墨汁放干。
所以那几年他一直躲在一个破旧的瓦罐里,瓦罐的开口面对着一条石缝,每一天他都只会捕食门口游过的小虾小鱼来维持生命。
但即便是这样,他还是吃不好睡不好,偶尔有大鱼游过时撞一下他的瓦罐,他就又得冒险跑出来,慌慌张张地抱着瓦罐放回去,再急急忙忙地重新钻进去。
“可是……可是那、那你都死了……”克鲁还是觉得很难受,仿佛听到这个消息,就注定对方抽签会抽中一样。
“我的肉身死了,我的灵却不灭。利维坦也将载我游过火湖,让我安息在地狱魔王的宫殿里。”安德烈继续说。
他的眼睛里有光华闪烁,仿佛他所看到的不是血腥的祭奠和残酷的牺牲,而是与英灵同列的无上荣耀。
但这一切都只是传说。克鲁读过图书馆里很多书,他知道那都是安慰海民的传说。海民只是在用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为同胞从地狱借来法力,抵抗外界的进攻,保护活着的族人。
可死了就是死了,没有一个死了的海民的灵走过地狱魔王的宫殿再浮出海面,回到同族人的身边告诉他们——真的,那个宫殿真的存在,你们都不要害怕。
是的,这一次,克鲁觉得这一场仪式离他很近。他不知道是否该为自己家族没有献祭的权力而感到惋惜,毕竟安德烈看上去是如此兴奋地期待着,把这可怖的结局看做是幸福的终章。
“你怎么不吃呢?”安德烈看到克鲁盘子里的海带一点没动,自行扯过一截,沾了沾盐,卷成一小卷,递给克鲁——“快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考试嘛。”
克鲁接过安德烈卷好的海带默默咬了一口。
克鲁忽然很羡慕安德烈,当生与死的抉择已经逼近到了他的面前,他竟然还能怡然自得地卷着海带,担心着考试。
那几天是忙碌的,克鲁在安德烈的陪伴下度过了迫近考试的几天。
杰兰特依然没有消息,高文也始终神龙见首不见尾。幸运的是这段日子海鳄兄弟都在突击复习,所以没有把精力放在捉弄他身上。不幸的是克鲁碰到了好几次雷尔,而每一次雷尔的目光都让克鲁抬不起头。
克鲁知道雷尔不喜欢他,每一次高文保护他,雷尔似乎都对此抱以微词。克鲁自觉是太笨了,所以到哪都不招人喜欢。而像安德烈那种愿意靠近他的人必然是无比善良的,只可惜善良的人总得不到好的结果。
安德烈是在进行完史学考试后走的,由于课程安排和进度的不同,他的下一场考试在四天后,所以他有充足的时间回家一趟。
克鲁则要连续考四天,史学,法阵,咒术,导魔,当安德烈回来时他已经考完了。
克鲁自责这四天里实在无法分心担忧安德烈的安危,他被考试折磨得焦头烂额,每天的应试也消耗他大量的法力和精力。往往回到宿舍,门一锁,克鲁就倒在床上闷头大睡,甚至连个舒服的海盐澡也来不及泡。
所以当他考完最后一门,走出导魔考试的考场,他甚至连宿舍都不想回了,直接走到了海边,把装着导魔课本的小包裹搁在沙滩一块石头上,慢慢地游进了海里。
他在浅海里小小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是黄昏了。他被冲到了沙滩上,由于太放松,变回了章鱼的模样。
每次变回章鱼原型时都会比人形要大一些,所以他总是很小心,把衣服脱了才变回完整的章鱼。而这次他实在太累了,以至于没留心,袍子湿透了也被撑出了裂口。
他正寻思着回去拿针线补一补,岂料沙滩上另一个声音却让他浑身一抖,一个踉跄,他又摔倒在沙滩上。
“我和你说了多少次了,如果你再把袍子撑破,下个学期你就什么都不用穿了。”
话音刚落,一条触手把克鲁卷起来,硬是扯着他的袍子把他彻底拖上岸。
克鲁赶紧把袍子整好,怯生生地抬头唤道,“哥……哥哥。”
只见萨鲁身着一席干净漂亮的宝蓝色的袍子站在他面前,低头睥睨着他那没用的、看了就令人作呕、无数次都希望他当初死在海里的弟弟。
萨鲁没有回应弟弟的问候,鼻翼抽动了一下,冷冷地问——“考完了?”
克鲁拍拍衣服站起来,用触手去够石头上的包裹。小包裹沿着石头滑下,轻轻地掉在沙滩上。
“嗯……今天下午考完的……”克鲁把包包也拍了拍,乖乖地挎上肩膀。
萨鲁缓缓地挪到克鲁面前,海城学校的光从背后射来,让克鲁有点看不清哥哥的表情。但哥哥对他总是一副奚落鄙夷的神色,所以即便看不清也无所谓。
“我……我感觉考得还——”
“我就不问你考得怎么样来毁我今晚的好心情了,”萨鲁打断了弟弟,他的手始终背在身后,似乎不愿意让克鲁碰到一样,“我来是通知你,几天之后的毕业典礼,你不要参加,你提前回家去。”
克鲁有些发怔。他望着哥哥那张看不清的脸,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萨鲁通知完了,连半句多余的话也没有,转身就走。克鲁的“我知道了”还含在嘴里,却忽然反应过来,赶紧朝前跑了几步追上哥哥。
“可是哥哥,今年是高文毕业,高文说我……我要去——”
见着萨鲁没有停下的意思,克鲁又立即伸出触手卷住了哥哥的手腕。
萨鲁猛地一抽胳膊,嫌恶地把手抽出来,“我说过了不要碰我!”
克鲁吓了一跳,又赶紧把触手收回。
萨鲁扭过身来,重新把手背在身后,嗤笑一声,道——“哦,对,我忘了,你现在还成海怪家那小子的辅助了。但我说了,今年你不要参加。”
“……为……为什么?”克鲁很委屈。高文帮了他那么多,还不顾雷尔的冷嘲热讽坚持让克鲁做他的辅助。可克鲁却连对方的毕业典礼也不能参加,这一定会让高文很失望也很难过。
但萨鲁没有就这个问题回答,转而说,“你和他都没有毕业,不管你是谁的辅助,你都还得听我和父亲的命令。现在我正式命令你——两天后你拿了成绩单给我回家,你听明白了吗?”
“可、可是高文会生气……”
“不要让我叫侍从把你绑回去!”萨鲁第二次冷漠地打断了克鲁的辩解。
克鲁闭嘴了。他把目光小心地收回来,捏着挎包好半天,小声地回应——“我……我听明白了。”
萨鲁没再停留,得到克鲁肯定的回复后,扬长而去。
而克鲁则盯着哥哥曳地的袍子挪过时在沙滩上留下的浅浅的印子,直到一阵海风吹过,让沙子重新填平了小小的坑痕后,克鲁才埋着头,默默地往宿舍的方向走去。
TBC
第40章 (24)家族的安排(下)
杰兰特的审判结果是在毕业典礼的前一天下来的。
高文知道父亲想让自己能安心参加典礼,也希望这事早点有个结果,以免夜长梦多,节外生枝,所以必然是帮了忙出了力的。
杰兰特因将魔杖带到裂岩群岛而被开除的消息淹没在毕业典礼在即的氛围中,关心的人很少,也将此事的影响压到了最小。而杰兰特也将在三个月后,由监狱转至管制所服刑。
管制所也在卫戍岛上,它比监狱小,戒备也没有那么森严。里面关押的大多是精神不正常或未成年犯罪的海民,相对监狱来说环境好很多,与软禁差不离。
在他转到管制所之前的这三个月,不允许任何人探视。不论是高文,雷尔,还是克鲁,都没有例外。
高文很想第一时间把消息告诉克鲁,但当他去到克鲁的宿舍时,发现宿舍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人也没有课本,早就收拾得干干净净。问舍管才知道,克鲁已经在前一天下午,一声不吭地回了家。
高文对此有些不满。
虽然他理解最近一连串的风波给克鲁造成不小的伤害,但无论怎么说,他都应该和自己打个招呼。克鲁看上去不像那么不懂礼貌的孩子,而这样的不辞而别只能让高文认为他有点幼稚和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