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整个眼睛都变了,眼白将瞳仁吞没,血丝遍布其上,像是两张极为细密的网。这一刻他的发丝疯长,分成数股在空中弯曲,紧接着朝沈淮初袭去。
顾青行手腕翻转,剑尖上挑,他将数道招式汇聚为一,青紫之光朝头发斩去。电闪雷鸣之间,沈淮初慌乱出手,燃起一簇火苗按向华子额头,
华子吃痛地放手,接着用更猛烈的攻击回应。顾青行伸手拉起沈淮初,另一只手提剑相挡,两人都没注意到红色舞鞋上的珍珠亮了起来,跟着光芒大盛,将少年和他身后的人都包裹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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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白光散去,那只挡在沈淮初眼前的手移开,陌生的声音入耳,是个音色稚嫩少年人在说话。
“我偷偷把我娘压箱底的嫁衣上的珍珠摘下来绣在这鞋面上了,羽毛是咱们俩一起养的那只小鸟身上掉的,你穿穿看合不合脚?”
沈淮初眉间一挑,把面前还没完全收回去的手往下一按,抬头朝声音来源处望去。
短而窄的巷子里盛满夕阳,少女的脸颊通红,一双红色舞鞋被她和对面的少年共同拿着,羽毛轻晃,珍珠微闪。
“你把你娘的嫁衣给拆了……”少女的嘴微张,将舞鞋往回推去,“这怎么行,快趁你娘没发现,绣回去绣回去。”
“反正那衣裳我娘也不穿了,压箱底多浪费。你快试试,我绣了好几个晚上呢,你看眼睛都熬红了。”少年伸手指着自己眼睛,唇边笑意都快溢出。
少女踌躇了一阵,终是点点头,在少年的搀扶下脱掉自己的绣花鞋,把脚伸进红色舞鞋中。
“这大概是双儿和她的未婚夫。”顾青行的声音适时响起,他自己偏去了头,还不忘遮住沈淮初的眼睛,“非礼勿视。”
沈淮初好笑地“哦”了一声,自己身后的少年是个小古板,而古人讲究这个,好像是说看了人家姑娘的脚丫子就得负责?
“我们怎么到这儿来了?不是在破酒馆吗?”沈淮初问。
“恐怕是由于那双舞鞋。”顾青行道。
沈淮初点点头,他长而密的眼睫在顾青行掌心上轻扫而过,顾青行手掌微微一抖,随即拿开。
巷子里双儿已经穿好了鞋,她踮着脚在地上晃了一圈,手提着裙摆,笑靥如花地问少年:“赵佑声,好看吗?”
“好看!我的双儿最好看!”赵佑声伸手握住双儿的腰,将少女举到空中转圈。
双儿拍拍赵佑声的手,“那放我下来,我跳舞给你看,昨天新学了一支舞呢!”
赵佑声忙不迭说好,双儿在地上站稳后便开始起舞。少女腰肢柔软,像是一根舒展在夕阳中的柳条。
沈淮初没兴趣欣赏她的舞姿,而是仰头看着顾青行,“赵佑声这名字有些耳熟,我似乎不久前才听过。”
“双儿告诉你的?”顾青行低头。
“不是,双儿没说过她未婚夫的名字。”沈淮初微微皱眉,“我应该是在大街上听到的,但有些想不起来。”
顾青行眼睛缓缓眨了一下,轻声道:“那就先别想了。”
沈淮初闷闷地“嗯”了声,又道:“我们要怎么从这段回忆里出去。”
“来了就正好看看,珈河的事和醉仙楼惨案到底发生在哪一年,其中有什么猫腻。”顾青行声音清冷,很有质感,像是山巅雪水消融,滴落在叶尖,然后弹到更低的地方。
这样的声音让沈淮初也跟着平静下来,他将视线挪回双儿和赵佑声身上,细细打量起两人面容来。
这时的双儿约莫十五六岁,面容相当清丽,相比之下赵佑声则平凡多了,就是个清秀的邻家少年。
一舞完毕,双儿将舞鞋脱下细细包入布巾之中,然后揣进袖口,赵佑声拿出手帕为她擦汗,笑问:“想吃什么吗?昨日我帮了我爹一个大忙,他给了我些零花钱。”
双儿嘻嘻一笑:“旁的都不要,我只想吃你做的糖兔子,你得给我画个大的!”
“好的,画个大的,你脸这么大的成吗?”
“呀,你这是在取笑我脸大,看我不打你!”
赵佑声和双儿笑闹着跑出巷子,他们全然没看见立在巷子口的两人,直接从两人身上穿过去。沈淮初扭过头去追寻赵佑声的背影,直到顾青行拉了拉,他才开口,“那个赵佑声,就是画糖关刀的……”
记起这一点,他很容易就拼凑出整个故事。少女有一身好舞技,因了某些缘由不得已沦落风尘,她为自己的身份不齿,便断了和未婚夫的来往。少年的爱并不因此减弱,日复一日在街头巷尾叫卖少女爱吃的糖关刀,企图能和她再上见一面。
他想起之前问过双儿可曾见过一个卖糖关刀的,女鬼的回答是没有。
惆怅便升起,春花有谢,霜雪白头,就这样直到各自生命的最后,少女未嫁,少年不娶,一人困于当年的信物之内,一人日日游走在偌大城内,终日不复相见。
“喂,顾青行,出去之后要不要带着双儿去找找赵佑声啊。”沈淮初顿住脚,语气感伤。
顾青行回过身去,垂眸凝视沈淮初,末了抬起手在后者脑袋上一揉,道了声“好”。
这段回忆走得很快,倏尔就来到双儿与赵佑声分别之时。
这一年双儿家中变故,父亲欠下一大笔赌债,母亲累得病倒。父亲逼迫她到妓院卖身,她拿着刀指向自己脖子要挟父亲写下与母亲的和离书,从此她的契约金归为父亲,自己则带着母亲搬到另一处地方,靠着卖艺为母亲抓药治病。
老实说来,于她和赵佑声而言,分别一词太过牵强。沦为风尘女子已成事实,双儿根本无颜再见自己的未婚夫,便含泪写了一封信过去,从此断绝来往。
再然后,便来到贞宝三十年。
第45章 流火01
既龙城某家族家主大寿,将醉仙楼整个表演班子都请了去。那夜双儿是主舞, 霓裳羽衣裹身, 簪十二玉钗, 戴流苏长坠,举手投足,环佩铛然。
她跪坐在众伴舞之间, 腰后倾、手后打, 和着缓缓乐声,轻纱幽幽坠面。待到轻笛骤然激昂,双儿嚯的起身,腰肢款摆,亮相艳惊四方。
坐席上的张民嘉看呆了,只此一眼,便陷入深河。
二楼廊上趴着的沈淮初注意了一下,双儿脚上的舞鞋是赵佑声所送那双缀着珍珠羽毛的。
“你说她是何苦呢?明明她这么喜欢老赵, 而老赵也并未嫌弃她。”沈淮初用手肘捅了捅旁边人。
“她介意的不是赵佑声如何看她, 而是世人会如何看待赵佑声。”顾青行道。
沈淮初沉默了许久,大厅里舞娘散去, 乐师奏起不那么抢眼的曲目, 家主的大儿子走到中央, 为他献上贺礼。
“流言蜚语害死人啊。”沈淮初晃着手, 终是道出这样一句。
随后富家公子追求风尘舞女的戏码开始,后者将前者拒绝得干脆彻底,送的东西一一退回, 屡次登门都避之不见,从不回应外出邀约。
然而张民嘉始终不死心,她的演出他必捧场,重金只为求佳人一笑。
最后那夜醉仙楼有一场双儿的独舞,一舞完毕,她退回后台卸妆,不曾想换下舞鞋后,竟再也找不见了。
双儿急得快哭出来,而沈淮初和顾青行则一路跟着偷鞋的贼,到了城中一处深宅——张家别院。
“难不成鞋子上的阵法是张民嘉弄的?”仗着这里只有彼此能看见对方,沈淮初大剌剌地坐在偷鞋贼对面,手撑上桌面,和偷鞋贼一道等候幕后主使的到来。
顾青行抱剑立在一旁,“你仔细想想,赵佑声几年前就将舞鞋送给了双儿,根本无法预料后来之事,所以阵法只能是旁人弄上去的,为的是保护鞋的主人。”
那么思路理顺下来岂不就是赵佑声送了双儿舞鞋,张民嘉让人在舞鞋上布下阵法,以此保护她。这真是个复杂的故事,单身二十八年的狗觉得自己不太理解,他懒得再去细想,瘫在椅子里安静等待接下来事情的发生。
指使偷鞋贼的人果然是张民嘉,他大步流星地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个蓄着山羊胡、身披鹤氅、手持羽扇的道士。
张民嘉从偷鞋贼手中接过舞鞋,点头示意他出去,然后把鞋递给道士,“大师,这便是双儿最常穿的鞋。”
“这女子和神仙结缘,寄居在你家那个妖孽想用她的身骨和魂魄炼器,我所做的只能保证她魂魄不散,至于她的性命安危,就要看你如何保护了。”道士自乾坤袋里摸出一样法宝,是一根针似的东西,他用它分别在珍珠上点了一下。
张民嘉没干看着,从袖中掏出个黑瓶递过去,“这是您前几日让我将双儿头发和指甲化成的水。”
道士“嗯”了一声,示意他放到桌上,接着在一张空白符纸上写下双儿的生辰八字,然后将符纸卷好塞进瓶内。
“一刻钟后将水洒到鞋面上去,阵法便算成了。”道士看向张民嘉。
接过道士递回的黑瓶和舞鞋,张民嘉起身欲往外行去,“多谢道长,在下现在就去为道长拿法金。”
哪知道士羽扇一摇,拒绝道:“不必,此女与神仙有缘,我帮她也算结下善缘,这是我的福分。”说完他指尖一弹,将门打开,飘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