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英盯着我,远远的,我却分明见得她眼波一横,跟着又是一笑,这才回过脸去。
犹是我不能,脸上仍是一热,心里只是叹息,恨我自己积攒下来的体己太少。倘若再多点,能置上一所房子,再办起一件正经营生,我与兰英,也不是不可能。
师哥全看见眼里,末了笑道:“兰英是个好姑娘。”
我低低“嗯”了一声。
“娶了她吧!”师哥忽然这么说。
我一愣,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
师哥却躲开我发懵的眼神,低头闷声笑了笑:“我就是想和你说这个事。我啊,攒了一笔银子,准备给你娶兰英。兰英那儿,我都托人问好了,她都是肯的。就连黄妈妈那儿,也不多要你们的。”
我一时难以明白他言语间的意思,涩涩一笑:“师哥,别、别开玩笑!我的事,我……”
他扭过脸去,笑道:“当初我和妈保证过的,你的事就是做哥哥的事。这些年,我一直琢磨这个事,如今那该死的乔老五刚和我们闹过一场,我想着,不能再拖了!”
师哥说的“妈”指的是我仙逝了的母亲。他的母亲很早离开了行院人家,丢下师哥一个半大的孩子,再没了音讯。母亲心疼他,认他做了干儿子,和亲生的一样待。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沉默良久,我头一次那么的严肃和师哥说道:“师哥,这钱我不能要你的。不说什么连亲兄弟都明算账的话来搪塞你,我实话说,我就没打算娶妻生子。这个世道,咱们活着都是艰难,又何必生了孩子来祸害他们?”
师哥匆匆瞥了我一眼,又挪开了视线:“那不成!难道你等到老了,还是这么无依无靠的么?”
我笑了笑:“一个人有一个的缘法,强求不来的。”
他还是不看我。
我继而笑道:“现在我守着师哥,等师哥娶了亲生了孩子,我守着大侄子过!”
汉良师哥终于看了我一眼,忽然眼中有了些许朦胧的意思,我心中大震,师哥那样的铁骨汉子,难道是要哭了么?然而他深吸一口气,使劲揉了揉我的头,到底换了笑容来。
“好,咱们兄弟两个过一辈子!”
我心头一热,扭过脸去,愣是在瑟瑟的秋风中哽咽了一声,悄悄拿手抹了抹眼角,这才摆出笑来,搭在师哥的肩膀上,笑:“对,我守着师哥一辈子!”
我将酒壶里剩下的一点酒全都倒了出来,忍着泪意可劲一口,辛辣辣的酒气从鼻子窜了出来,我冷不丁呛了一下,掉下两滴无名泪来。
等酒从喉咙滑入胃中,立马变得热辣辣的,就像寒冬腊月里,和师哥睡在一个被窝里,师哥身上,也是这样热乎乎的。
前面忽然刮过一阵风,却是月生从绸缎铺子里跑了出来,一手拉了我,一手拉了师哥,就往外面拽。
我忙笑:“慢点,仔细点!”
师哥忙跟小伙子笑:“记我账上,月底一块儿结!”
月生拉了我和师哥进了缎子铺。
她执起一段红绸,嫣然一笑:“瞧,多漂亮啊!我绣对浮水的鸳鸯在上面,做个被套子,送给十郎如何?”
那个卢十郎,糟蹋了我的好酒不算,如今又要糟蹋好绸缎了?
唉!
我笑:“你高兴就好。”
她比划在身前,又侧头问师哥:“好看么?”
师哥是个直肠子,笑道:“我不懂,你自个儿挑吧!”
兰英在一旁也笑:“月生姐姐,分我一半吧!”
月生斜乜她,调侃:“好妹妹,你要这红绸缎子做什么用?莫非,你私藏了个情郎?”
兰英瞥了我一眼,脸霎时红如云霞。
月生跟着看了我一眼,随即会意,也抿嘴笑了,轻轻推了兰英一下,笑道:“好,就分你一半!”
兰英闻言,又瞥了我一眼,带了些许冀望。
我掩饰着朝四下看了看,却真看见一段好料子,指了指笑道:“把那匹拿出来我瞧瞧。”
学徒抬头一看,见我指着墙面架着最高层的一卷缎子,有些摸不着头脑的笑了:“七爷,这可都是陈年旧货了,您不看点新鲜的?”
我笑:“你只管拿下来。”
他见我喜欢,便架了梯子去取。
拿下来掀开外面防灰的一层薄纱纸,我仔细一看,确定了自己的眼神没问题,是匹上好的妆花缎。
这店面上的掌柜赵芹在一旁笑:“都说仙栖师傅眼光好,一下就把我们这最好的货给挑出来了!这是当初自家做了预备着上贡的,一共就十匹。没承想这匹给烧了一个小洞眼,自然是不能再往上头送了,可搁这儿卖又没人会补,过了一个月,我就给放最上头了。想想,都是三四年的事了!”
我笑笑:“这就是投缘了。”
赵芹扒拉着算盘笑:“仙栖师傅想要?”
我笑:“您嘲笑我?我哪买得起?实话跟您说,我家香鸾姑娘托我看看的。我这儿心诚,您那儿宽容着点,比个价。破了个眼不要紧,香鸾姑娘自然是能补上的。”
赵芹眯起眼睛,笑了:“您早说啊!”扭头吩咐小学徒:“一会儿包好了给沁芳楼送去!”
出了绸缎铺子,师哥一直像有心事,直到了沁芳楼门口,他才拉住我,我笑:“师哥,你怎么了?”
他把我拉到门前的老榆树下,盯着我,半天笑:“仙栖,方才我的话可都是认真的。”
我笑了:“我也不是逗着玩的。”
他仔细端详着我,似乎在确定我的真心,末了也开怀笑了,勾了我的肩膀,说道:“走,咱们回去!”
我亦反手勾住了他:“好!”
第8章 疑变
自我和师哥说了那些抛心抛肺的话,一晃都半个月了。那人再也没来过,我们谁也都没提起过,似乎那真的只是一个噩梦,梦醒了,一切也就都烟消云散了。
只是快入冬了,大节眼见得越来越近了,卢家的书信几次来催,要卢十郎回家去过年节。月生舍不得,缠得越发紧张。
我知道,她是怕卢十郎一去不返。
除了这件事,我们心头都是安稳的。除了出门陪姑娘们局子上唱小曲,我只呆在屋子里,一个劲地练琴。
琴这种乐器,是一天不碰,就要生分了的。
师哥一得闲,就带着吃的来瞧我。
这一日天气特别的好,秋高气爽。我抱了琴,跑到河边去练习。
耳畔是水声泠泠,身上是水风习习。
练得身上都有些出汗了,停下来搓了搓手指,忍不住将手探入水中。
换得阵阵清凉。
师哥的笑声在我身后响起,随即他说:“衣服可滑落水里了啊!”
我轻笑:“不怕的。”
他坐到我身边的地上,笑:“看给你带了什么来!”说着,兀自低头解开手中纸包的绳子。
我扭过脸来,因我坐在石头上,他坐在地上,便瞧见他一下矮了我半个头,忽然一乐,玩心大起,竟抬手摸了摸师哥的发髻,笑道:“师哥,你比我矮了!”
汉良师哥抬头看了眼,笑:“这也好高兴?”
他解开纸包,我低头一看,是我爱吃的梅花糕。每次出门,总想着买一个吃。
我伸手一摸,还是热乎乎、软乎乎的,可见师哥赶得多急。再一看师哥额头上,果然还冒着汗。
我拿袖子给他擦汗,笑:“眼见得一天比一天冷了,你还是一头的汗!真没见过你这么怕热的!”
他咧嘴一笑,竟有些憨厚的味道。
师哥将梅花糕连着纸包塞到我手中,顺手将我放在腿上的琴挪到地上,脑袋一歪,枕在我腿上,笑:“嘿呦,真舒服!”
我笑着托起纸包,咬了一口梅花糕。
“小七,我跟你说,今天街上可热闹了!地方官上京任职,一路上都是看的人。连我们这里耍把式都没人看了。”
“哦?是哪位老爷升迁了?”
汉良向来不关注这个,皱着眉头苦想了一会儿,说道:“仿佛是乔家的二老爷,就是乔老五的爸!”
这名字让我心头一个不得劲,但我不想打断师哥每日的必修课——找人唠叨,我勉强一笑:“哦,是他啊!”
师哥点头:“可不是!本来乔家就是金陵一霸了,如今他家里又有人往京城里做官了,以后还不得只手遮天了?”
他叹息:“偏我们没有这样的好运,否则也尝尝人上人的滋味不是?”
我莞尔:“师哥,还没天黑呢,怎么就先做起梦了?”
他嘿嘿地笑:“穷人,不做点美梦,这日子还就过不舒坦了!”
我们正做着梦地胡扯,忽然看见福禄朝我们走过来,我一愣,下意识地推了推师哥。
师哥也看见了福禄,懒洋洋地笑唤:“福禄,什么事啊?”
福禄笑嘻嘻地说道:“来叫七师傅前头去,有客请兰英姑娘去唱曲儿,指名要七师傅作陪。”
点名要我作陪也不是头一遭,我见怪不怪,笑着多问了一句:“有客?哪位客啊?”
福禄笑:“您上前头不就知道了?人家都派了马车来接了,您得麻利点!”
“上别人家去啊?”师哥不满,“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提了人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