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自己心中为何突然冒出这个“亦”字,只是木愣愣地端着热茶吹了吹,便大大的呷了一口。有些烫,滚在我喉咙里,烧在我的胃里。
浓酽酽的茶香从鼻间窜入脑海中,我忽然惊觉自己就这么跟着师哥来了香鸾的屋子里,也不管她有没有请我来,愿不愿意让我来。
这么晚了还要见师哥,她大约是有急事罢!
我想到这一层,连忙站了起来。
惹得师哥和香鸾都看向我,师哥更是颇为担忧:“小七,不舒服么?”
我将茶杯往桌上轻轻的放了,摇头勉强一笑:“没有。”
我看向香鸾:“香鸾姐,真是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来打扰你。我回去了。”
香鸾想是碍于面子,挽留我:“这是什么话?我也是闲着无聊,才请你师哥来坐坐,说说话的。你能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
她说得极为客套、好听,可这些都不能全信,否则为何她的脸上,露出了忧色?
我知道她是抹不开面子,遂笑了笑:“真的不早了,我又淋了雨,想睡了。师哥多坐坐,陪香鸾姐说说话罢。我走了。”
香鸾还说让我的话,却是师哥突然开口道:“让小七去吧。”
香鸾只得作罢,却执意送我到门口,倚在门框上,蹬着脚,嫣然一笑:“仙栖,有空多来玩玩。”
不知她为何突然这么热情,我只得应付着点了点头。
两脚都迈出了香鸾的屋子,本想立时就走,却鬼使神差般的,两脚都死死黏在了香鸾屋子前的地面上,无论我内心怎么想走,双脚却不能动弹一下。
真是应了“鬼使神差”这四个字。
就是这么一停留,我就听到了自个儿不该听的。
只听香鸾低声说道:“汉良,我……我有了。”
她的声音再低再轻微,我也听出了她话语中的犹豫和羞涩来,一时有些发懵——她有了,有什么了?
想来师哥亦是和我一样的发懵,否则他怎么也问:“……有、有了?有什么了?”
只是他说得小心翼翼,带了好几分的试探。
屋里,香鸾沉默了好一会儿,时间长到令我也不安起来,这才听她低低说了两个:“……孩子。”
瞬间屋里屋外静得只能听见大雨噼啪砸地的声音。
我悄悄走到香鸾屋子的窗户下,戳破了窗户上糊的那层砂纸,偷偷往里看。
忽然庆幸香鸾的小楼里,还有一条不宽的走廊。
师哥似是在消化她的话,怔怔又问了句:“是、是徐老爷的?”
香鸾盯着他,半晌摇了摇头,说道:“汉良,你还记不记得两个月前,我们……”
她说了一半就没说下去,师哥却如被五雷轰顶了一般,猛地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
香鸾想是料到了他的反应,也像是没有料到,缓缓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一只手徐徐落在自己的小腹上,苦笑道:“本来,我是没有打算告诉你的,徐老爷言语间透出了要纳我做小妾的意思,他的话我不能拒绝。只是没想到人走茶凉,我现在……”
她还没说完,却被师哥严词打断了:“不!不管怎么样,你都该告诉我!”
他抬起头看向了她:“无论如何,我做的事就是我做的,绝不赖别人!”
香鸾怔了怔,没想到师哥说的这么痛快,反而犹豫起来:“汉良,你……”
师哥探过身去,一手摁在她捂着小腹的手上,声音虽轻,语气却是出奇的坚定:“把孩子生下来,我们成亲!”
他话音刚落,我就觉得眼前忽然一道银光闪过,随即耳边传来一声“轰隆”巨响!
一道响雷从天际猛地劈开。
惊得我摁在窗棱上的手猛地松了开来。
就见师哥单膝跪了下去,一手从香鸾的身后搂住了她,一手握着她的手捂住香鸾的小腹上。他将轻轻脸贴在了香鸾的小腹上,面上说不出的缱绻之态。
我看见他的嘴一张一合,可耳朵仿佛被刚刚那一声响雷给震聋了,竟然什么也听不见。
迷茫间,我从师哥张张合合的嘴唇中看出了他一直念的字——“孩子”。
顿时心里像翻了调料铺子,一时间五味杂陈,难以分辨。
我从来没在师哥脸上见过那样的表情,杂夹着喜悦、激动,亦有着九分的不可思议。他那黝黑的面孔上,一下子无比生动。
我也从来不知道,他与香鸾,是几时的事情。
可见纵然亲密如我与师哥,亦不是毫无间隙,事事俱知的。
这个想法一旦冒了出来,就像条毒蛇,一圈圈缠绕住了我的五杂六腑,开始越勒越紧,越来越叫我喘不过气。
我竟憎恨起师哥,也憎恨起香鸾,更倍加憎恨我自己。
憎恨和酸涩使我恐惧起来,我一刻也不能在此处多呆,调头撒腿就跑。
匆忙间,撞倒了楼梯口的一盆兰花。
跑到了楼梯的半中央,听见师哥在后面遥遥地问了一句:“小七么?”
我不能回答,卸甲丢兵,落荒而逃。
第25章 买醉
那天晚上,我再次冲进滂沱大雨里,瞬间给淋了个里外全湿,连我的心,亦是湿漉漉的。
我在雨里一路狂奔。
我弄不清我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师哥要成亲了,我该为他高兴,更何况,那人还是香鸾。
可我心头一团乱麻,还有些说不出的酸楚。
我只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喝两杯,喝到头晕脑胀了,随便找个地方睡大觉,什么也不要去想。
幸好南边的路上,还有一家小酒馆开着门,在这样大的雨夜,散发着幽暗昏黄的烛光。
老板娘坐在门后面一点点的板凳上,百无聊赖,正抱着一个一岁大的孩子,衣服褪到了肩膀下方,露出一个微微下垂的乳/房,正在奶那个孩子。
我冲进去的时候,她愣住了,大约是没想到这么大的雨,还有人跑出来喝酒。
我烦不着那么多,顶头跑进了酒馆,直接坐在了最里面的一张桌子上。
掌柜的正扒在柜台上拨拉算盘玩,看上去并没有招呼我的意思。虽说是大多数街坊间都互相认识,这家酒馆的掌柜却委实眼生。
加上酒馆里的地灰蒙蒙的,桌上椅子上到处也油腻腻的,还有老板娘那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我想,若不是今晚家家户户闭门太早,我也不会上这儿来。
我轻咳了一声,抹了抹还在滴水的头发:“掌柜,一斤酒,烫一下。”
掌柜“唔”了一声,换了个姿势继续扒拉算盘。
倒是老板娘放下了怀里的孩子,站了起来,将耳边散落的头发别到脑后,去给我舀了一壶酒来烫,又问我:“客官,吃点什么下酒菜么?”
她的声音倒是意外好听,很温柔。
我晚上在周举人家里吃了便饭,并不饿,只是喝酒没有菜,着实煞风景,便说道:“一碟花生米,一碗水煮干丝好了。”
大约不能都吃了,可一个人喝酒已经够闷的了,再没有些许点缀,岂不更闷?
不一会儿,老板娘就把酒壶和花生米先端了上来,微笑了一下:“客官,您慢用。”
她这么一笑,平凡的脸上顿时生动起来了,我发现她还有个浅浅的酒窝,笑起来甜甜的。
大约是我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了太久,老板娘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红晕,她咬着下唇,轻声问我:“客官,还需要什么吗?”
我突然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匆忙倒了一杯酒,又急急忙忙往嘴里灌,却被寡淡的酒水呛了个正着,不由咳嗽起来,一时咳得面红脖子粗。
老板娘像是看了戏,噗嗤一乐,跑到里面去了。
我对着那淡薄的,显然添了水的酒长叹一声,颇为无奈。
这年头,别说是这种简陋的小酒馆了,就是装饰得金碧辉煌的酒楼饭馆,也没几家卖的是货真价实,滴水未参的醇酒。
只是我难得买醉,却无法真醉。
喝了这一壶后,一点醉意也无。不解兴,只得摸出钱来递给老板娘说道:“烦劳拿些烈的来,钱不够再加。”
老板娘掂了掂钱串,腼腆一笑:“钱倒是够了,客官不怕上头?”
我摇摇头,笑了笑。
能上头最好。
这回是掌柜终于放下算盘从柜台后走了出来,给我搬了一坛酒来,拍开泥封,顿时醇烈的酒香从封口溢了出来,飘散在整个屋子里。
我怔住了,没想到这么破的小酒馆里,还珍藏着如此好酒。
掌柜给我倒了一碗。
我邀请他:“您也请坐下来一起喝一碗吧!”
掌柜没理会我,慢吞吞地又走回柜台后面去了。也是个怪人呢,倒不必强求。
我喝了一碗,忍不住又是一碗,很快这一坛酒就要见底了。
“师哥,一个人喝不无聊么?”
正当我喝得微醺,略略有些入境的意思了,就听头顶上轻飘飘的传来这么一句。
我抬头,看了看长秀。
他这几天一直避着我,自从上次陆隶小儿的百日宴之后,就再没真正碰面,每次他看见我,都风似的从我身边刮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