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泽支撑着建木鞭,铺天盖地的网尽量网住四散的异类。林应飞出私宴密室,言辞看见他。
白泽美丽的黑眼睛流泪了。
穷奇用鼻尖轻轻碰一碰白泽。
言辞带哭腔:“不能让它们出柏山!”
林应舔言辞的眼泪:“不要急,不要急。没事儿。”
穷奇三对翅膀全部变黑,虎啸一声,将要冲入妖物中。九道雷已经劈完,乌云渐开,天边飘来琴声:“何必屠戮无辜?言辞,你开生门吧!”
言辞看见重明远远地站在桥上,双目缚着轻纱,抱着琴。
言辞不明白,重明道:“谈死容易,谈生难。弥明当年开不了生门,只能开死门。白泽,你开生门吧!”
言辞突然想起父亲当年乌发白袍进入地狱的身影。
大傩,逐疫,驱邪。方相氏与十二神率百隶百子,亦歌亦舞,召会群灵,以祛邪晦。
开生门,回该回之地。
言辞变成人形,引云画符,几十张云符围着他一转,落地。言辞低声念咒,呼唤:
“尺郭神!”
风起,尘土漫天。遥远的虚无之地传来叹息。
地面一圈符纸中缓慢站起一个巨人,巨大的人对白泽行礼,言辞道:“开生门!”
尺郭神一推,空间中推开一扇朱漆大门。
门后,便是来之处,回之地。
重明的琴声激荡,一声,一声。
已经入夜,乌云开裂,圆月皓皓,仿佛天睁眼。
大傩舞,天地见证。
十一神明当年跟着弥明下地狱,只剩一下……穷奇。巨大的穷奇前肢一屈,对言辞臣服。言辞一擦眼泪,手上十一枚戒指,韩一虎手上一枚戒指飞出,聚在一起。每一枚戒指都是弥明当年亲手雕琢的十二神明相。
甲作、巯胃、雄伯、腾简、揽诸、伯奇、强梁、祖明、委随、错断、腾根。
一个一个巨兽慢慢化形,十二神明列在言辞身后。
起舞。
怪物妖兽慢慢地跟着声音汇聚。方相氏跳舞,十二神明驱赶,汹涌的毕回绕,灿灿若星河。白衣服的方相氏仿佛舞于九天,走入尺郭之门。
乐音萦纡,节奏震震。方相氏亦舞亦走,魑魅魍魉亦步亦趋。
十二神明追凶恶,食凶食咎,速去,速去。
不去,解肉抽肺,魂飞魄散。
漫山荧光,缓缓流淌。
老先生的血肉在云阳花瓣里蠕动,恢复。他吃过九穗禾,肉身不会死。虞教授取下韩一虎颈上的秦淮之镜碎片,拼到秦淮之镜上,和咸阳宫方镜一对,两面上古鉴真辨伪的神镜在镜中无限延伸。游光顿时明白,抄起咸阳方镜把老先生血肉一铲,虞教授盖上秦淮之镜。
无限的虚无,永远延伸,没有尽头。
言辞走进生门,穷奇领着十一神明的相驱赶妖兽怪物,一同进入生门。
回该回之地。
尺郭神将要进入沉睡,大傩舞的队伍走入生门,尺郭神慢慢下沉。在生门即将消失的瞬间,林应叼起言辞的后领,把他甩出生门。
言辞摔在地上一滚,厚厚乌云合拢,遮住皓月。
乐声歇。
傩舞止。
言辞大喊:“林应!”
老宅停止崩塌,破破烂烂的建筑插在地里。林召抬腿走出私宴密室,推开老宅大门。昏惨惨的烛光拉长林召的身影贴在墙上。长,扭曲,到底是个人形。
不见饕餮。
梁总和齐总一会儿之后才来,面无异色:“山路似乎遇上泥石流,耽误了,莫怪,莫怪。”
梁总最快活。
挤不进老先生的饔飧宴,能进林召的饔飧宴,也不错。
管家先生神出鬼没,对林召微微鞠躬:“先生。”
林召微笑:“想必也没什么吃的了。也许有茶?”
管家应道:“先生想有,就有。”
宴会厅天花板爬满云阳花木的树枝。清香四溢,生命灼灼。
“老宅不能倒。”齐总说。
林召笑道:“当然。”
虞教授跑出老宅,到处找言辞。言辞原形小小一团,趴在地上。虞教授抱起他:“林应呢?”
言辞缩在虞教授怀里大哭:“林应进生门了!”
虞教授道:“生门?”
言辞抽抽:“生门就是回该回之地,穷奇本来就是被强行拉来的,该回之地……”言辞顿住,狂喜,“林召呢,林召呢,林召能救林应!”
林召能救林应!
林召点头:“这样如果能救林应,当然可以。”
韩一虎看着林召的影子,默不作声。林召笑一声:“贪婪怪什么饕餮。最贪的不是怪物,最贪的是人。”
事业,地位,金钱。
当然有爱人和亲人。
言辞着急:“林应是在哪里出生的?”
林召神色淡淡:“那地方,现在叫九棘园。”
第84章 尘埃
家里有人。
树苗儿抱着抱抱熊,坐在自己的小床上。威武的将军站在树苗儿床边,长枪弓箭林立严阵以待。妈妈看不到,不过树苗儿一点也不害怕,觉得很安心,这位将军在保护自己。怎么称呼呢。叔叔?伯伯?大爷?
树苗儿决定打破僵局,思索半天冒一句:“我想爸爸啦。也想叔叔。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啊。”
将军略一犹豫,虚幻的影子抬手,摸摸树苗儿的小脑袋。
云阳花瓣徐徐落下。
早过云阳真正开花的季节,差点分崩离析的老宅被成片的云阳花林扶持支撑,花团锦簇,馥郁芬芳。
林召伸出手指轻轻接住徐徐下落的花瓣,赞叹:“真漂亮啊。”
老先生以前最爱云阳木,柏山的确最适合云阳木生长。林召抬头看老宅,月夜中血红色美丽的花朵遮住老宅,遮住老宅里所有罪恶。
言辞默默。
林召笑一声:“我肯定会救林应的。你可以不信。”
言辞在林召眼里就是个孩子。眼睛很大,经常衬衣牛仔裤,背着个稀里哗啦的大包。他不讨厌言辞,现在还很感谢他。当然他要离开林应就更好了。
言辞把勇气酝酿完毕:“你……你……你的饕餮之相……”
林召平静:“我是人。”
言辞勇气就漏了。
林召看他:“我如果真的变成饕餮,你是不是顺便想把我扔进生门。”
言辞不回答。
“林应肯定不干。”林召微笑,“所以幸好我是人,对不对?”
言辞往后退一步,看林召。他黑黑的葡萄眸异常坚定:“如果……我肯定要维护人间秩序。”
林召点头:“我记得了。我会小心的。”
他站在又阴森又充满生机的建筑前:“柏山老宅是不会倒的。没有我,也有别人。至少我能保证饔飧宴的食材不再那么恶心。老宅里活物跑光了,死物还不少。想要么?比如,福泽子孙的……金蝉?”
言辞消极抵抗,不吭声。
林召笑笑:“在我迷失本心彻底变成怪物之前,你和林应还有时间达成如何处置饕餮的共识。可惜了,当初没有喝你敬的一杯月光,我这一生,再没那样的机会了。”
林召不再看言辞,他抬头看远处的云阳林。老宅的云阳花林让柏山所有天生天养的云阳一齐开花,林召恍然想,当初看到肃肃站在一株小树苗儿身边笑,那株小树苗儿,不就是云阳木?
韩一虎枕着虞教授的腿,躺在云阳林下面。云阳花林在夜色里灼灼燃烧,无畏骄傲。韩一虎看细碎的花瓣儿柔柔地落在自己伤口上。?犬的啃食非常要命,即使有云阳,伤口愈合也很缓慢。
虞教授抚摸韩一虎的脑袋,韩一虎不好意思:“跟安慰小孩子似的。”
虞教授弯起手指弹他脑门:“你不是嫉妒言辞?我就这么撸言辞。”
韩一虎在虞教授腿上蹭脸。他被虐杀过,所以?犬的啃噬反而并不特别难忍。然后他又活了,现在躺在爱人的腿上,欣赏云阳花。韩一虎长长叹气:“没想过,夜间看云阳花也好看。”
虞教授修长带点凉意的手指抚摸韩一虎的脸。韩一虎把脸贴在虞教授的手心:“我很满足。”
虞教授苦笑:“我倒是好像给言辞找了麻烦。”
韩一虎认真地看虞教授:“完全不是。你救了那些妖兽异人,救他们,也是救。如果咱俩不认识,如果我本来就是无启民,从云阳花木的长廊里逃出老宅的异人,估计就有我。云阳,我现在就是无启民,是异人,这个无法改变了。你从来都不漠视生命,不管是破案还是救人,不管对象是人类还是异人。我很骄傲能爱上你,你很伟大。”
虞教授眼圈微红:“差点相信了。”
韩一虎微微摇头:“你不懂,云阳,你救了我。你一直救我,只是你不知道。”
韩一虎看见那些奇形怪状畸形可怖的怪物穿过云阳花林。云阳花灿灿飞扬,温柔抚慰。韩一虎觉得那一瞬间自己真正地被虞教授给救活了。美丽的云阳花林,其实一直对他不离不弃。
真好。
韩一虎把心一横,放开了撒娇。管他有没有人在看,都被自己的神思鄙视了,还怕外人看笑话么。
虞教授无奈地看着韩一虎举着伤手费劲地打滚,滚得还不如火虎可爱。